03
蒋域的父亲在工厂里担任一名科长,易纯曾在公寓楼下和走廊里遇到他,多数时间他的目光会像深深的漩涡一样盯着她的眼睛,含笑客气地问她去哪里玩了。
就在易纯来广州的第二天,便有几位叔叔阿姨来到那间小房子里,好奇又热情地跟她说话,问她的年龄和年级,还有以前住的地方,他们都是王琴的同事。
易纯知道他们并无恶意,只是在同他们交流的时候她恍若火烤般难捱,滋啦啦火烧的感觉遍布全身,那些年长的叔叔阿姨脸上是笑意,是开在半空中的喇叭花。
易纯产生时空错乱大家跌入无底洞里的错觉。
蒋域的父亲是在那天傍晚敲门进来的,当时只有易纯跟二妈在,他手里提着一箱青苹果味道的汽水,说来看看孩子。
或许因为他算王琴的领导,因此王琴待他也极为客气,搬椅子,倒茶水,催促她赶紧喊人。
易纯喊他蒋叔叔。
他摸摸她的头,眯着眼笑得和蔼,“你长得倒是像爸爸。”
易纯自幼时开始,身边男性长辈的角色便是缺失的,就算她再次见到亲生父亲,我们的关系也很单薄,只有一层名义上的父女关系,更不用说同这类男性有任何接触。
蒋域父亲的手掌很大,透过易纯发育不良的头发,她感受到他手掌心的薄茧,没由头地感到恶心,于是侧开身子,表达她无声的抗拒。
在听到他那句话后,易纯清楚感知到王琴身形一愣,而后笑着让他喝茶。
易纯对这些不感兴趣,那些叔叔阿姨在她长得像谁这方面意见并不统一。
蒋叔叔只待了一会,临走之前站在夕阳洒落的门前,看向易纯,说他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儿子,不太懂事,有空可以一起玩。
王琴笑着应下,在送完人关门的一瞬间她变了脸色,口气严肃,让易纯不要跟蒋家产生来往,她拿起围裙准备做饭,小声念叨说他不是什么好人,然后说他小儿子也不是。
易纯想起头天晚上从隔壁传来的摔打声,没说话。
当然,她也没有好好听话,在之后不久,她便跟蒋域达成交易。
蒋域会借给她手机,她会帮他给阿彩送东西。
蒋域白天几乎是在家的,昼伏夜出,易纯有几次在清晨撞见他满脸困倦地推开阳台门,拧开水龙头捧起水往脸上泼,然后扯条毛巾洗澡,有时他进洗手间,浑身清爽地出来,有时只用打湿的毛巾胡乱擦擦身体。他们偶尔才会说话,很多时候只是互相对视一眼便扭开,他照例是那种眼尾下摆却有孩子气的表情,个子太高,所以洗脸的时候不得不弯腰,弓起来的腰腹呈一条曲线,他本人似乎丝毫不在意形象如何,裸露在外的上半身皮肤白净,只不过跟阿彩一样,上面总有些大大小小的伤疤,像是雪地上被水冲开后的地面。
薄荷味道牙膏在口腔里蔓延,阳台外浓绿的榕树热得晃眼,易纯洗漱完后直接回屋,阳台上水流声哗啦啦泼进2007年的夏天,她无事可做,躺在地板上天马行空地乱想,水流声停下的时候,蝉鸣仿佛冲破笼罩,重新变得响亮,易纯便知道他要睡觉了。
二妈白天有时候也不回来,他们在工厂餐厅吃饭,偶尔给易纯带饭,偶尔让她自己煮水饺或者汤圆,冰箱里塞满几袋速冻食品,因为易纯不喜欢那些味道,所以会把吃不完的水饺喂给楼下的狸花猫。
蒋域有时会趴在阳台栏杆上,用惺忪刚睡醒的眼神看她,这种安静的时候在傍晚不常有,如果他父亲回来,免不了会有一场争吵。
蒋叔叔每次见到易纯,都会夸她一声好乖,再说他养不乖的儿子。
易纯费尽心思在二妈他们面前维持乖巧形象,被旁人口中道出以后有难言的滋味,况且她实在不喜欢蒋叔叔这个人,他笑眯眯的眼神还有说话的语气,都令她不适,她不敢单独面对。
第二次给阿彩送东西的时候还是七点多钟。易纯站在阳台上透风,低头就看见蹲在树下摸猫的蒋域,前几分钟他和蒋叔叔争吵后摔门离开,看到他身后的塑料袋以后,易纯换衣服下楼。
蒋域身形精瘦,穿着黑色背心,露出两截白皙结实的手臂,手腕上有一串手绳,中间是一颗黑色珠子。他戴了顶鸭舌帽,帽檐压住他的眉眼,露出流畅的鼻骨,等易纯走近时他未抬头,说:“来了。”
易纯蹲在他面前,看他手指下的猫,问他怎么知道是她。
他拍了拍猫的后背,那猫伶俐一闪便没了踪影,“鞋。”
易纯低头看了下脚上的鞋,这是妈妈去年买给她的,因为质量一般,所以有些地方微微炸皮,她窘迫地缩了缩脚,问这次要送什么。
蒋域站起身,易纯这才看到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拿起地上的东西,递给她时她飞速看了一眼,里面是一些现金。
或许易纯惊诧的表情太突兀,蒋域平直的眉毛慢慢聚拢在一起,再慢慢展开,解释说:“她需要钱。”
为什么不直接转给她?
他看出疑问,只说阿彩没有银行卡。
易纯点头接过,问他:“她不要怎么办?”
毕竟是钱,不是药膏和衣物。
蒋域半晌没说话,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路旁有两个小男孩在玩玻璃弹珠,他的目光跟随上下跳动的弹珠移动,忽然笑了,转头跟易纯说:“那便请你喝杏仁茶。”
她望着他上扬的嘴角,嘴角的淤青甚至还没完全消下去,并不清楚他是否真心,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阿彩钱。
不过那次是她多虑,阿彩对钱似乎痴迷。
易纯凭记忆走到理发店时,阿彩正给一位客人洗头发,她穿了件无袖的旗袍,露出来的手臂同蒋域一样白,乌黑的发丝像长出来俏绿的嫩芽,整个人如同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桃花糕。
她是漂亮的,易纯一直知道。
转头看到易纯时,阿彩表情立刻发生变化,眉头一皱,让易纯坐在一旁等她,转而继续跟客人说笑。
理发店面积很小,狭窄闷热,墙根一架摇摇晃晃的转头风扇,嘎吱嘎吱在响。理发台上堆满修剪工具,斑驳的墙壁上贴有周杰伦和蔡依林的海报,吹风筒嗡嗡声音响起时,易纯看到那位客人伸向阿彩大腿的手。
阿彩大笑着拍掉,说了句“有孩子在呢。”
“你家孩子啊?”
“我姐姐家的。”
那客人打量易纯一眼,没什么意味地转开,他讲普通话,并非本地人。
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阿彩帮他洗好头,他站起来后手快速在阿彩臀部摸了一下,像是顾忌旁边矮小的女孩,欲言又止,最后要阿彩等他电话。
阿彩双手环胸目送他离开,期间嘴边的笑一直没停过,等到那人走远,她一高一低地过来,泄劲般坐在易纯旁边的沙发上,伸手从抽屉里摸出来一根烟点上,侧眼问这次又要送什么。
她身上透着一股香,让易纯想起那袋坏在火车上的无花果。
易纯小心翼翼地把钱给她,说:“蒋域给你的。”
她扯了下袋子,看到之后深吸一口烟,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知道了,你走吧。”
易纯看到她肩膀上的红色胎记,还有再艳丽的面容也掩盖不住的憔悴,她好像一只慢慢变瘪的气球。
易纯犹豫着起身,阿彩抬头看她,就着白水喝掉一把红红绿绿的药后又吸一口烟,问她还有什么事。实则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要打听什么,阿彩不好奇她的身份,也不过问蒋域的情况。
那双蜘蛛网一样的眼睛望向易纯,最后,阿彩问她是蒋域什么人。
“你们在拍拖啊?”
阿彩笑着问,眼角的细纹变得生动。
易纯摇头,“是邻居。”
阿彩陷入思考,不过没思考出什么结果,“我忘记隔壁住着谁了。”
她这样说,易纯便反应过来,兴许她见过二妈,没准知道自己家的事情,比如当年二妈初次到广州的场景。
易纯更在意二妈为什么要把烂摊子丢给她的姐姐。
阿彩冲她摆摆手,再次赶人走,说出跟上次一样的话。
让易纯不要打扰她的生意。
从理发店离开后,易纯远远看了眼那抹灯光,阿彩一瘸一拐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基因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从气质上来看,蒋域不像她,也不像蒋叔叔。
蒋域蹲在路边,正跟一个小孩子玩弹珠,他比那孩子高出一大截,手法却没人家娴熟,易纯站着看他一会后他才发现,看到她两手空空,眉毛微微上挑,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态。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阿彩。
作为回报,他把手机借给易纯,让她打电话。
王丽华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易纯猝不及防落泪,温热的液体裹着潮湿的晚风,她在那碗杏仁茶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在闻到阿彩身上的味道以后心里一直有颗气球上下飘动,里面的气体泄露,从她的内脏一直散到口腔,最后消失在广州的风里。
王丽华在那头絮絮叨叨,说什么她都听不见,她沉浸在声音里,如同回到小时候躺在妈妈臂弯上的那一刻。
“要……好好听他们的话啊。”
“不要想我。”
易纯喉咙被堵住,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好”字。
王丽华又问,他们对你好吗。
易纯依然沉默。
最后她说不要怪妈妈便挂了电话。
易纯想是不是因为王丽华觉得她在这边过得更好,大城市的繁华总好过小乡村的安宁,粗鄙妇女带出来的孩子还是粗鄙的,城市职工教育的孩子总是光鲜亮丽的。
王丽华一直有这种错觉。
电话被挂断以后,易纯把手机还给蒋域,在她吸鼻涕换气的时候,蒋域托腮问她多大了。
那时候易纯十六岁,骗他说十七。
他不信,“90?”
易纯摇头,“91。”
他低低笑出声,“好,我知道了。”
等易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笑开了,窝在椅子里肩膀抖动,不算粗壮的手臂上有明显的青筋,胳肢窝处露出一点并不茂密的黑色毛发,易纯迟疑地移开了眼。
“易纯,你真的很不会说谎。”
她很快看他一眼,他还在笑,刚才难受的情绪逐渐被另一种情绪占据,说不上来,她只觉得轻松,猛地喘了一口气的轻松。
那是易纯第一次见到蒋域笑得那么开朗,表情生动,跟刚才阿彩饶有兴趣问自己跟蒋域关系时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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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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