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激动地抱住她吗，我应该大口呼吸劫后余生的喜悦吗，我应该把我所经历的一切荒诞疯狂告诉她，或者是告诉我自己吗？
我应该相信吗？
……
我依然和她一起买菜做饭，看着她画画，看着她织布做衣，不同的是我终于拨通了电话里两个尘封的号码。
对于父母有怎样的感情，我不知道。我年幼时候的记忆全然空白一片，他们会给我钱，但也只是给我钱，有没有过羡慕寻常的孩子我也早已遗忘，我知道他们对我有亏欠，也只是亏欠，为了这份亏欠他们愿意把所有的钱财拱手奉上来弥补我早已忘却的曾经，他们不说，我就也不问。过往怎样已经不再重要，起码我这些年也没有用过他们打来的钱——但现在要用了。
李安要还债，她不愿意和我多说她的曾经，只是说要还债，我不知道是多大的数字，总之启用了那张几百年没用过的卡，但是李安不要。我简直要气炸，她为什么不要，到底为什么不要！
她面对我的暴跳如雷一如既往地平静。
她说：“我刚认识你，你要替我还钱，正常人都应该觉得你是来诈骗的。”
我这种时候简直就是一棵火柴，李安轻松一句话就可以把我点燃，事实是我不仅被点燃了还马上就要遇上硫磺爆炸。如果这是一场梦为什么醒不过来，如果这是一次劫难为什么没有结局。
李安看着我欲言又止，很贴心地又煮了一碗安神汤，然后开始给我做面。
我沉默地看着她忙碌，看着她煮面，看着她拿出和上次相遇一样的丸子和虾，看着她的小砂锅翻出滚滚热气挣扎着往窗外飞，但还没碰到窗棂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沉默地坐下，沉默地看着她，沉默地喝完一整杯苦涩的汤药。
李安忽视了我看她的目光，她没有觉得如芒在背，也没有任何感到莫名其妙的表现，她很轻地说了一句：“你认识我。”
我说不出话。
于是我坐下，抖着手拿出三千。
我点燃一支烟：“你愿意让我在你这里住一段时间吗。”
李安转过头来，她笑：“好啊。”
我说过，在这里的每一个夜，都是那么地煎熬吵闹。
我不再去看着星星过夜，我开始贪恋睡眠，清醒着等待一个必然会到来的结局是一件阴冷可怖的事情。尽管依赖着药物，尽管我从来睡不安稳，尽管我时常看着李安熟睡的侧脸辗转。
我几乎可以预料到一次相遇的不堪。
我的设想终于被我验证，我被李安的死困在了这里。第三次重来李安依然走向了死亡，结局那么突如其来，改变了的只是一些再平凡不过的地方。李安依然带着我去见镇子里的人，依然帮我补衣服补裤子，依然拉着我给欢欢洗澡。唯一算得上改变的改变就是她的死亡。
这一次。是车祸。
她在出镇的马路上被卡车碾压，血肉模糊，我不能辨认出她的模样。
这一次结局也是仁慈的，应该吧。我完成了她的葬礼，墓地是我选的，我不知道她希望自己葬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她的亲人在何方。
她什么都没有说。
空旷的墓地空旷的天，她死后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来过。我种满了茉莉，悼念一场来去无声的生命。
我知道我还会回去，我也希望我还能回去。
我想救她。
第四次，我极力阻止她离开镇子，也极力提防着所有会上门讨债的人。
这一次是溺亡。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十次，我只顾此难顾彼，每一次都是溺亡，我几乎为此疯魔，我没有机会找到凶手没有机会洞察死因，她的离去意味着一切重置，几乎在她停止了心跳和呼吸的那一瞬间我又回到原点，所有我试图拯救和报复的推测都因为李安对于过往的沉默无从下手，所有的线索都在戛然而止的一次相遇里断裂破碎。
我几乎要因为这样的无力疯魔了。在我以为一切都要囹圄在这里穷其榨干我一生的时候。
她开始和我说。
她和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她漂亮温柔的母亲，讲她古板沉默的外婆。
她会在买菜的时候和我说妈妈也爱吃这个蔬菜，会在喝椰子的时候说起小时候拉着妈妈赶海，会在给茉莉浇水的时候说起小时候的玩伴。
那个人说，李安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和茉莉很像很像，那时的李安还不知道茉莉是一种怎样的花。
那个人喜欢这个味道。
我看看这盆茉莉，我说：“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李安不回答。
我笑着看她，听她说，听她讲，她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明艳活泼，我几乎可以透过她小麻雀一样欢快轻松的语调看到她幸福曾经。
她说了，但她用她再一次，二次，三次，无数次的死亡告诉我，我被困在了这场永远无疾而终的循环里。
无数，并不是这场循环没有尽头。也许会有，也许存在一个我无法看到的结局，真正的结局。
但是我已经无法接受一个具象的数字来定义她的死亡。
所以我选择了离开。
这一次我看着她安静地洗着狗，和欢欢嬉戏打闹。我没有去叫她，没有去敲她的门，也没有甩给她三百元。
我情愿我不知道。我果然还是那样自私，我情愿李安的死不要让我知道，我情愿我没有和她相遇，相遇，再次相遇。我情愿她安静而沉默地死去，我情愿她的死不再带给我痛苦。
我试图若无其事地生活，我照常经营我的工作室，按下机器开始工作的时候我突然想起——
她仔仔细细端详着我胳膊脖子上大片大片的花青，跟我说，很好看。
我说我就是干这个的，她用很崇拜的星星眼看着我，和我约定以后要我亲手给她做一个。
我问，你要刺一个什么。
她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好像这真的是一个很有分量的问题，最后她说：就茉莉吧，茉莉。
她顿了顿，好像很期待：“就在脖子上，我脉搏跳一下就开一朵花，是不是很浪漫！”
我很鄙夷地看着她，说她中二病。
李安不高兴了，要伸手揍我。
我说：“那里很疼。”
她看着我脖颈，不说话。
我笑着摇摇头。
我闭上眼，停下机器。来纹身的是个短发姑娘，也瘦。我知道我又没办法平静地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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