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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寅时,值守的士卒在昏昏欲睡之中隐隐听得马蹄声渐近,他眯了眯眼,借着月光,见一黑衣人趴于马背上,缓缓进了军营。

士卒捅了捅一旁酣睡的胖子,肃声道:“喂,有人过来了。”

那胖子瞬间清醒过来,提刀看向对面,大声喝道:“何人?”

话音未落,那马背上的人便从马侧身滑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随之而落的还有一个巨大的包裹。

那马踉跄几步,竟也跟着倒地不起。

两名士卒举着火把警觉地靠近,待瞧仔细了,瘦的那士卒先开口惊呼道:“常岳!是参将身边的常岳大哥!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常岳便被绑了,跪于总兵大人帐前请罪:“那叫幽兰的官妓不知跑了多久,我发现之后一路追了十余里才找到她。谁知她誓死不回,竟跳入滚滚河中。”

“我本意救她上岸,却跟着被水一路冲了出去几十里。等我拉住她时,她早已溺亡,浑身骨折断裂。”

“我拖着她的尸体寻回了马匹,结果在密林中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留下驻扎过的痕迹,顺着一路寻来。”

常岳身旁的裹尸袋里,一个身形弱小纤细的女人如一只无脊椎的动物一般蜷缩着,浑身皆是被激流冲撞向石崖,撞击后撕裂的伤口。

梁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常岳,虽说未向值宿的士卒禀告就擅离军营,但他却是秦时安身边的人,罚轻罚重皆不好说,只得看向坐于下方的张铮。

张铮立刻领悟,高声道:“擅离军营,按律当诛,你说你跟胡不思说了,但胡不思却未通传下来,所以,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吸了一口气,突然也觉得为难,想到秦时安的身份,只得又看向梁齐道:“大人觉得该怎么处置?”

两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说不出个结论来。

秦时安在一旁待得久了,只得开口道:“常岳是我的人,他犯了错,我这个参将也该领罪,胡不思未及时通传,也该领罪,既然如此,那就我们三人各领三十军棍,两位大人觉得可妥?”

梁齐和张铮一听,立刻道:“那不行那不行,参将大人是说笑吗?这三十军棍下去,这还能按时到齐北吗?”

秦时安平静地道:“既然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赶往齐北,那还请两位大人给他俩将功补过的机会,到了齐北,多杀几个北夷,好报答今日大人们的宽厚之心。”

常岳跪地不起,胡不思已趴在地上,朝着梁齐和张铮苦苦哀求:“求大人宽宏大量,小人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上了战场定将那些个北夷杀个干净。”

如此一来,两人只被罚饿两天。

军队一路前行,胡不思一脸怨气跟在秦时安骑的马后,咬牙切齿地看着与之并行的常岳道:“你一个人受罚便是,你拉着我做什么?”

“是我让他说的。”秦时安道。

胡不思只好将怒意暗自压在心里,听常岳将幽兰一路举止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秦时安。

到最后,听秦时安轻笑了一声,问:“就只逃了一次?”

“是,后面再没有任何可疑的行为。”

秦时安眸光微沉,又问:“她没有问过你的事儿?”

“只问过一句,我是不是要连夜回去。”

秦时安没有再多问,对胡不思道:“她心思缜密,让你安排的人给我把她盯紧了,别出了什么岔子。”

胡不思道:“大人,你为什么偏要她去做呢?那不还有十多个女人可以做吗?我要是她,第一个就反了你……”

“别的女人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走,但她不会。”秦时安笑了笑,“只要到了凝香苑,见到了那些达官贵人,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的父亲翻案……或者救她三哥的孩子。”

幽兰将信笺反复看了,确定上面只有三个字:梁景欢。

是想尽办法去接近他,还是从周围的人中探得他的一些行动?

还是……杀了他?

秦时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疯子,才留这三个字?

幽兰摸不着头脑,不知该不该去问冷霜。最终还是将信笺烧尽了,去后厨寻了些吃的。

夏草忙了一阵,将她所需所用皆备齐了,脸上虽挂着笑意,却十分牵强:“冷霜姐姐的话你都听明白了?自今日起,我便每日督促你看书、识谱,你自己把自己收拾妥帖了,可别让冷霜姐姐看走了眼。”

幽兰应了一声,又逼着自己多喝了一碗汤。

秋后日子越发寒冷,连大堂里都早早烧起了竹炭,丫鬟们丢了些橘瓣进去,那烟里就带着些橘香,甚是好闻。

之后再无密笺,算着秦时安他们应该已经到了齐北,兴许后面才会告知自己到底该做什么,又兴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死在北夷人的乱刀之中。

北夷之战,大将军胡阚连败数场,逼得皇帝不得不调动地方州的士兵前往齐北支援,试图快速结束这场战乱。

秦时安正忙于派兵修筑蕲州堤坝以防来年水患,不得不停下手中事务,随援军出征,一路前往齐北。

没过两日,教坊司便下了帖,要冷霜姑娘去给唐阁老贺七十大寿。

坊间早已在传,宣王殿下会亲临阁老私邸,这一帖落在了凝香苑,柳妈妈看幽兰的神情便少了几分嫌恶。

这几日,幽兰搞清楚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梁景欢正是前往齐北的援军总兵粱齐的儿子,去年新任的户部理事官。

至于其他的消息,幽兰一个也没打听到。

她每日泡药、喝药、敷药、识谱、练嗓、化妆、修面、对镜练习各种表情,滚瓜烂熟地背冷霜给自己的书,丝毫没有松懈。

白日里凝香苑空空荡荡,只余满屋脂粉气。但只要一入夜,大红色的灯笼挨个挂上前,便有各色男人纷至沓来。

冷霜让她躲在窗户里偷偷看着大堂里各色男女:“瞧着那个穿蓝色锦衣的男人了吗?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两三次,约上几个好友,点个最便宜的酒水和姑娘,对其上下其手,恨不得把那本钱都给赚回来。”

大堂里有曲折的流水和飘散着的帷幔,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其中。

幽兰还是慕家三小姐时,身边尽是气度不凡,尊荣华贵的权贵。但如今,踏入此处的男人,还需得瞧着柳妈妈迎上前的速度,才知这人算不算得上是个乐善好施的贵客。

冷霜最近很忙,因为再过三日便是唐阁老寿辰,白日需得苦练琴艺,到了晚上,还要应付专程为她而来的贵客。幽兰在一旁伺候着,将冷霜与那公子的娇柔言语记在脑海里。

两人闲聊一阵,便开始卿卿我我搂抱起来。冷霜朝着幽兰挑了挑眉,娇声道:“你出去给我寻些栗子来。”

幽兰知道她暂时不用回来了,松了一口气,正给两人茶杯里盛满茶水,却突然被身边的男人握住了纤细的手腕。

轻浮挑逗的声音带着些许酒气传来:“这姑娘我怎么没见过?你新收的丫鬟?不是叫夏草的嘛?”

冷霜娇嗔一声:“哼,人家在这儿都两个月了,你这才发现。怕是今日**熏心,瞧上她了吧。”

那公子蹙眉道:“不对啊,之前夏草不在,也是一个黢黑的小丫头伺候的啊……”

幽兰的手腕还被那男人握在手里,不敢挣扎,只能也娇声道:“奴婢都在这儿好久了,公子眼里只有冷霜姐姐,哪儿还看得见我。您要是捉错了手还老不放,冷霜姐姐可要罚你了。”

冷霜一个扇面就打在了那公子手背上,鼻子里轻哼一声道:“怕是看上了年轻姑娘,把我这老人给……”

那公子的手立刻一松,嬉笑道:“抓错了抓错了,我的宝贝儿可别生气啊,待会儿哥哥补偿你,别气别气。”

幽兰默默关上了门,回到后院后,撩起了自己的手腕。

那些旧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些严重的还留着粉色的痕迹,需继续敷药治疗。

她浑身皮肤的蜡黄和细纹已全然消失,皮肤光洁润滑,发丝油亮顺滑,如大户人家里养出来的小姐。长了些许肉之后,她的身形曼妙窈窕,多了些曲线。若再换上一身装扮,化上精致的妆容,便与其他的官妓并无二样。

但冷霜仍觉不够顺眼,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的作态她都瞧不上,只命人来教她如何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如何娇媚艳丽却又不失纯真。

冬至日,冷霜被马车送到了唐阁老的私宅。

到了晚上,幽兰无事,便取了琵琶自己练着。因为忙着给她改头换面,她现在还是个只会弹童谣的学徒,弹得磕磕碰碰。还没弹上两遍,突听得夏草从大堂跑进来,对正在烧水的春叶道:“驸马来了,驸马来了!”

春叶也是一惊,急问:“哪个驸马?”

“宁华公主的驸马啊,还能有谁啊!”春叶压低了嗓子,就听“嘣”一声,琴弦断裂。

幽兰长叹了一口气,在夏草和春叶的噤声之中抱着琵琶进了屋。

直到坐在床上,她恍惚的双眼才渐渐凝了些许清明。

宁华公主的驸马,正是上个月刚去世的德妃的侄儿,去年的探花郎林萧。

她神思混乱,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终还是抱着她的琵琶从后院径自上了二楼,绕过回廊,朝着大堂一步步走下去。

夏草瞥见她穿过大堂,正要喊她,就见柳妈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把将幽兰扯住。

幽兰痛得“啊”了一身,踉跄几步之后,整个人重心不稳,跌入弯折的流水之中。

周围人的目光都落了过来,柳妈妈没想到自己轻轻一拉,便这般引人注意,只好轻声道:“你瞧你身子都还没好,就到处跑,这是你待的地方吗?”

说着,她又抬眼看向夏草,嚷道:“还不赶紧拿个毯子来。”

幽兰浑身发冷,怀抱着双臂遮挡着湿透了的身体,她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对角处那个深灰锦服的男人,却见他的目光丝毫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失望袭来,她已没有其他可以吸引他注意力的办法。

一件大氅轻轻地盖在了幽兰的身上,强劲有力的手扶着幽兰,将她整个人都裹在大氅里。

“柳妈妈还是给这姑娘熬些姜汤吧,这么冷的天。”说话的人轻声细语,言辞间流露出君子之风。

幽兰转过头,就见一双充满了正盯着自己,犹如深邃而明亮的泉水,没有丝毫躲闪与掩饰。

柳妈妈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连连应是,然后拥着幽兰朝后院走去。

在后院,夏草忍不住埋怨起来,幽兰裹在厚实的棉被里,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感知一样。

她浑身抖如筛糠,只觉得坠入了无边的冰川之中,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有尖锐的冰针在扎透她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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