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吃过元宵,又观了会儿戏,月璃就在这个时候找过来了。
灵淮起身,月璃挤过来将他好一阵打量。
顾逍也起了身。
“是我的朋友。”灵淮介绍道。
顾逍笑道:“我说没错吧,果真有人找来了。”
“夜也深了,小公子陪我逛了一圈,想必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如他说的,逛了一夜,是到告别的时候了。
灵淮垂下眼,出了乐棚。
就见符音一道背影等在门口,他们应该是见灵淮在里面待久了有些着急,才出面的。
待灵淮一行走后,顾逍拿了案上的青茶,饮了一口。
随从过来,低声与他说了些什么。
“找人跟着他们。”顾逍道:“也不要被发现了。”
“是。”
-
这边灵淮他们就近找了客栈住下,门窗一闭,月璃就问道:“那个顾逍什么意思?又是放灯又是猜谜,缠了你一晚上。”
符音递给灵淮一杯热茶。
灵淮接过,说:“只是逛了逛。”
“还笑得那样,一看就不怀好意!”月璃不知道在气什么,沉浸在对顾逍的控诉中。
灵淮也不知如何解释,只道:“他没有坏心的。”
“他没有坏心,怎么敢呛萧回?还敢凑到作乱的妖灵面前,能是什么好东西,也就看你好骗罢了。”
“不说这个了。”灵淮问:“那妖灵呢?”
说到妖灵,他们这才回归了正题,原来在灵淮收妖之时,他的那一道符咒就已经将妖灵给吓跑了,由在暗中守株待兔的月璃、符音制服了那只妖,之后灵淮出剑,只是为了瞒过众人的障眼法。
月璃:“你放心好了,符音好好收着呢。”
灵淮:“放他出来吧。”
符音垂眸,随后袖口一动,一团黑雾从他袖口钻了出来。
那黑雾不久之前还神通广大,这会儿像冒着虚烟似的,一点点顺着符音的衣袖,爬到了灵淮身上。
眼见就要缠上灵淮的脖颈,下一刻,浮生剑一动,那黑雾就停了下来,缓缓退去,随后,化作了一个小少年。
这少年相貌清秀,唇红齿白,眼神很是灵动,趴在灵淮膝盖边,看看灵淮,又看看月璃,最后看符音,被他阴沉的脸吓了一跳,又回看灵淮。
“我不是故意的……”他向灵淮请罪道。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是那六户人家该死,自己不小心被你杀了,又被你折磨到疯癫,对不对?”月璃阴阳怪气道。
下一刻,这妖灵像碰着什么知己似的,一双大眼睛看着月璃。
他会错了意,以为月璃明白他。
月璃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指着他对符音道:“你看他——”
“不管怎样,你都不能随意杀人。”灵淮出声,看着那少年。
原来这妖灵不是别的,正是只魇妖,名叫子夜,擅长吸食他者梦魇,增强自身法力修为。
灵淮也擅入梦之术,他们一交锋就知晓对方是什么实力,什么派系,子夜自知眼前的一个也打不过,所以很老实地就范了。
“可是……那几个人真的该死。”子夜又道,他希望灵淮能够理解他。
月璃:“他们为何该死?”
“就是很讨厌……我不喜欢他们。”
子夜又向月璃诉衷肠,“姐姐,你不知道那个茂若泉有多可恶!我不过就是在他们家席上吃了几个果子,他就喊人来打我!还……”他又抓紧了自己身上那层不像大冬天正常人会穿的薄薄一层的衣衫,“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非礼我……”
月璃将茶盏一歇:“还有这等事!”
“岂止呢?还有那……”子夜又抽抽嗒嗒把另几个人的恶行都一一说了个遍。
他是刚化形没多久初来人间的小妖灵,一点都不知道世情险恶,被人欺负了一通,到了最后,才想起自己是个妖,这才大开杀戒。
“他们该死,那你呢?”
灵淮似乎不为所动,声调冷淡地说:“你杀了他们,到时候皇城的人抓住你,你该怎么办呢?”
他们是妖,但大部分的妖其实都在潜心修行,不到不得已,他们不会走邪路子。
子夜初涉人间,到开杀戒这一步,确实有些过了,他表面又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是为祸人间的妖灵。
到了这一步,子夜似乎也有些害怕了。
“那我会被抓去杀掉吗?”
灵淮这会儿被他抱着大腿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你把实话告诉我,我就饶你。”
也就是说,杀不杀,全凭灵淮做主。
子夜顿时将他的大腿抱得更紧了,一边哭,一边嘴上却说着,“可是……这就是实话呀。”
“……”
到最后他们也没能审出这只妖更多的东西。
子夜翻来覆去,就是说那几个人如何得罪了他,月璃被他说得脑袋发晕,自睡去了,符音也隐约被他影响,眉蹙得紧。
灵淮只好把他给拎回自己房间,制止他催眠别人。
床上床下,两个少年面对面看着彼此。
最后,是在地铺上打坐的灵淮先闭上眼。
“要怎么才能放过我呢?”子夜趴在床沿,可怜地望着灵淮。
灵淮没理他。
子夜又继续道:“灵淮哥哥。”
他坚持不懈地骚扰灵淮,希望灵淮能网开一面放过他。
“我保证,我以后不会再伤人了。我一定好好做妖……灵淮,求求你了灵淮哥……”
灵淮睁开眼,极冷的眼眸盯着子夜:“你还不睡?再多说一个字,我打断你的腿。”
子夜抖一激灵,钻进了被窝里,他不知道灵淮好好的怎么教他做起人来,但他此刻小命捏在灵淮手里,不敢造次,只能乖乖听话。
然而等子夜消停下来,灵淮却没有再闭上眼,他望着榻上像在看什么,久久没有睡意。
-
子夜老老实实在灵淮房间清醒地躺了一夜,他睁眼时,灵淮已经起来了,子夜在床上找自己昨日穿的衣裳,没找着,小声嘀咕着问灵淮:“我的衣服呢?”
“那个太薄,你穿这个。”灵淮递给了他一套冬衣。
子夜看着那冬衣,眨眨眼,“可是……我不会冷。”
“但是你在人间行走,四时节令,什么时候该穿什么衣服,你要心里有数。”
灵淮声调还是和昨夜一样的冷,看上去很不近人情的人,却在教他做人该做的事。
子夜也只得将衣裳换好,他推门一出,符音抱着剑等在门口,他又吓得缩了回去。
三个人中,他最怕符音。
灵淮不防被他撞了一下,他像是昨夜没睡好,看起来兴致不高。
符音走进来,开门见山说:“茂若泉疯了。”
子夜一听,急忙后退几步摆手:“不是、不是我……”
他昨夜神威还没施展出来灵淮就出手了,晚上又被看得死死的,他看着灵淮,想解释自己是清白的。
灵淮也疑惑:“昨夜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疯了?”
照理说茂若泉若中了子夜的魇,他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至少在昨夜他离开茂府前,府里上下都是安全的。
“不知道,王命司的人今晨去他府上,就听说人疯了。”符音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还有一事。”
“什么事?”
“楼下来了两个王命司的人,说请你去除祟。”
-
灵淮到侍郎府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王命司不止请了他,还请了许多江湖术士一流,打眼一看,奇装异服,妖魔鬼怪,同聚一堂。
几个术士,围着茂若泉的宅子,你一句我一句,灵淮来,他们也没多理会。
灵淮亦没有与旁人交谈的意思,穿过这些人,径直入了屋。
一进门,就听得一阵响动,茂若泉昨夜还算是个人,今天就已不成人形,披头散发,满面青黑,嘴里咿咿呀呀唱着听不懂的戏,俨然一副中邪之相。
见了灵淮,他瞳孔大缩,满脸惊恐,一时戏也不唱了,慌不迭四处躲藏,满屋的夫人小姐顿时哭得更凶,撕心裂肺喊着“老爷”。
灵淮就又出来了。
屋里一个下人跟出来,道:“道长们可有瞧出什么端倪不曾?我家老爷这病……”
灵淮问:“我昨夜贴在府内四角的符纸呢?”
“符纸?”那下人回道:“昨儿夜里老爷就发了病,请了道士来看,叫给撕去了。”
灵淮眉心一蹙。
那符纸是用来镇宅的,茂若泉确实是中了邪,却不是魇妖手笔——子夜道行太浅,虽看着唬人,实则一击即破。
这也是灵淮认为子夜没有与他说实话的原因,但凡杀过人沾过血的,身上业障必重,子夜却心如明镜。
“符纸还在吗?”
“在是在,只是…被王命司的大人收走了。”
灵淮不语。
“这会子问那符纸也派不上用场了,再者若真能镇宅,人就不会疯了,没用的符纸,不过废纸一张。”一术士笑着打圆场道:“眼下咱们还是商讨如何除祟要紧。”
灵淮冷冷看他一眼,道:“是你撕的?”
那术士原本是想避讳王命司,不想灵淮反不领情,当即红脸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谁撕你那破纸了,可不要随意攀咬他人!”
灵淮又道:“你连镇宅符都认不出,也敢说除祟?”
他铁面无私,一众术士也看出来此人和他们并不是一路的,不管干哪一行的都最忌被砸场子,因此众人也都同仇敌忾起来。
只见又一人站出来道:“是我喊人撕的,我倒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镇宅符,敢问小公子,你学的是哪家?什么镇宅符,贴上去,好好的人反倒疯了,我看是招阴符才对吧。”
众人皆嗤笑。
那人又接着道:“我早已探明,这几日在城中杀人作乱的,乃是一只百年魇妖,此等妖物,好食人美梦,造恶梦,乃是一等一的邪物,它专对京中贵人下手,是因为贵人们的梦最是光彩陆离。此妖不速速除去,长此以往,偌大个上京,皆要被他吃空了去。”
“帝京岂容邪祟猖狂!待我等设下阵法,必叫他显形伏诛。”
“……”
灵淮听着这些人预备如何捉妖杀妖,心缓缓下沉。
他不是第一次听这些话了,也见识过太多,妖道与术士相斗的纷争,什么下场的都有,见过开端,见过事发,也见过结局。
他知道但凡纷争起了,总是好结局的少,坏下场的多。
可是在最初……并不是这样的。
很多事情,其实可以以更好的方式避免。
灵淮道:“你说魇妖害人,那你可亲眼得见了,他是如何害的人,用什么害的,有什么渊源?”
“妖道害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吗?纵是他不曾害人,这上京城出了只妖,又岂有不除的道理?他今日不害,明日、后日,总有一日,会酿出大祸来,到时候你也要讲理不成?”
他说的这话站在世人的立场上无可指摘,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妖是不为世人所容的。
若这世上只有人倒也罢了,可偏偏这世上也有妖。
灵淮道:“妖与人一样,也有善恶之分,也有惩恶扬善、潜心修行的妖,也有可以感化,修成正果的妖。有的时候,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半吊子的术士胡乱判案,才会把好妖也逼上绝路,坏了道行。”
这话一出,满堂惊悚,当即有人斥道:“简直危言耸听!你是哪里听来的胡说,还不快打出去!”
“照你这么说,是要我们连妖也分辨着了?你有这般大的善心,当年四方降魔,怎么不见你上阵感化大魔?”
“更别说这魇妖还杀了人作了乱,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我看真真是四方降魔死了太多真修士,以至于百年来仙门凋敝,如今这世道,竟还有人替妖道说上话了。”
……
一众术士视灵淮为异类,说起百年前的四方降魔,那是真的人间炼狱,他们看灵淮年纪小,没见过,想好好教一教他,言辞不可谓不诛心。
灵淮站在那儿听着,他身形挺拔,像一棵傲然挺立的青松,却立在崇山峻岭之上,被万顷的风霜雨雪包围。
他俯瞰尘世,用了百年光阴,努力看懂世人,但世人永远也不会懂他。
顾逍到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
人群中的那个小少年,眉眼淡漠,好像什么人也没能入他的眼,不近人情得过了头。
被包围着,却那样孤独,那样冷清。
就像他的剑。
顾逍又将目光放到灵淮腰际。
他今日衣饰红白为主,红色腰封,束一把极细的腰,佩那柄月色一般清冷的剑。
他昨夜穿的那身青袍也好看,青色显内敛,红色更添一分锋利,衬他的眉眼,墨色长发束起,身形是常年练剑才有的挺拔,带着极干净的少年气。
顾逍这么想着,灵淮那双眼就如有所感地望了过来,随后如顾逍心里所料的,一愣,这会儿看着倒是有些失落了。
顾逍发现灵淮这个人很有意思,对别人都冷冷清清的,对自己却很不同。
尤其是看自己的那双眼,太明显了。
一看到他也好像不会说话了似的,欲言又止。
那眼神好像要将他吃了去,顾逍有时候想劝他收一收。
但有时候又觉得被这样的目光看一会儿也没什么。
灵淮一双眼是挺招人的,顾逍不可否认。
只是那双眼里到底藏着什么,顾逍还要再探探。
灵淮没想到在这里又一次看到顾逍。
那一刻,他僵在原地,不知道顾逍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刚才那番对话,听了多少。
顾逍喊人来叫他时,灵淮才反应过来,他走到人跟前,还没开口,顾逍就说:“我来晚了。”
“什么?”
顾逍将缘由说来:“今晨在御前,听说茂大人得了疯症,我见小道长昨夜收妖很是神通,所以荐了你,到底是王命司动作快,倒让你先到一步。”
灵淮有些诧异:“是你举荐我过来的?”
顾逍挑了挑眉。
他又问:“我刚才听他们说起,四方降魔,这是个什么典故?”
灵淮一怔,他眼睛缓而慢地眨了眨,迷茫地看着顾逍。
四方降魔,是三百年前一场人间浩劫,邪魔祸世,生灵涂炭,诅咒遍及四方,离乱持续多年。
最后,邪魔由仙门百家一齐诛灭,因为是倾尽全力,声势浩大,被世人称作四方降魔。
那术士说那一战死了很多修士,并不是虚言,仙门自那之后便没落了,如今世上不见邪魔,妖道受压制,如今的修士也不抵当年万一。
这是天道使然,阴阳调和,天地不仁,从来也不厚此薄彼。
灵淮简短地与顾逍说了几句,顾逍听后,道:“确实是人间炼狱,幸而如今没有邪魔当道,百姓安居乐业。”
灵淮问:“这是你所求吗?”
“这难道不是你我、世人皆所求的吗?”顾逍又一笑。
他不曾经历过那水深火热,所以听过之后,虽感慨却没有受多大影响。
灵淮想,他一直期盼的,无非也就是这个了。
因此他说:“也是我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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