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真的不会喝酒。
只是半瓶不到,便有了醉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方似乎是真将此当作助眠剂,总算是睡了过去。
江月替他盖好了被褥,鬼使神差地,他曲起食指,揩掉了对方眼角已近乎干涸的泪。
又哭了。
他无奈地想。
明明比自己的年岁要大上分,在撞上有关兰栉的事时却幼稚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不论是在现在,还是在以前收容所。
好不容易即将破土而出的情愫被戏剧般扰乱,又一如往日一般被深埋藏匿。江月收回手,搓了一下指尖,忽然思绪被通讯器一条私信提醒给拢乱了。
【你喜欢兰家那小孩?】
江月心里咯噔一声,故作镇定地回道:【为什么这么觉得?】
江流的分析道:【芷铃,表白成功了就是“高洁的爱”,失败就是“纯粹的友谊”——是这样的,对吗?】
“……”江月抬手按了按眉心:【你真是我亲哥。】
对面似是有事在身,许久都没有回应下一句。
月色是冰凉的。
朦胧的藏蓝色天空单调得像一幅无疾而终的画作,为数不多的生机只是突兀枝丫上那只不安的雀,在黑夜下有一模糊晃动的轮廓,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吞噬。
江月不知道自己是多久睡着的,只记得窗外的月光冷得瘆人,平添一份落空的伤感。
有些许力不从心。
再次睁眼时已是白天,昨天未完的对话已没了下文,只是翻看途中收到了闻辞的讯息,约他出来商议。
离开前墨幽还没有醒,江月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按着闻辞所发的定位找到了他。
“这是目前已收集的全部证据,你看看。”闻辞打开了通讯器上一个加密文件,“能用的方法我都尝试过了,但也只有这么多了。”
江月翻看了一阵,眉头已经锁紧了:“怎么这么多上层管理和他有牵扯?”
“所以我说这次往总部上报有些困难,”闻辞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怕他报复到你头上……”
“我找个合适的时间再报上去,”还没等江月开口,闻辞道,“你不用太过操心了,交给我吧。”
“辛苦了,”江月并未过于深究他之前的话有什么不妥,他道,“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我能帮的就尽量帮你。”
桌上的通讯器黑着屏,反射着屋顶刺眼的亮光。闻辞看上去心情相较以前很是愉悦,他站起身,将那离江月极近的通讯器拿了起来,戴在了自己手腕上:“行,那就先这样,我还有事要忙。这次的带队信息已经发给你了,按我教你的提取重点整合一份发给我,今天之内。”
江月应了一声,起身带上了门。
闻辞打开通讯器待机的页面,一番操作后,他似是松了口气。
四下无人,窗户紧闭着,窗纱无力地低垂着。
无人知晓方才两人的对话,知情者便可以在某次质问中随口糊弄拒不承认,那是一场风暴的滋生,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闲聊。
毕竟连风都未曾听见。
江月整合完信息,发给了闻辞。
他坐在走廊尽头一个储物的小隔间内,初霁的阳光淡淡地投在脚边,暖意尽管是杯水车薪,却依旧暖了一角边缘。
似是昨日的太过闹心,他开门的手顿了半响。兀自在走廊上沉默许久,或许是觉察屋内没什么动静,他便转身离开了那里。
不要打扰墨幽休息。
他心道。
但他知道自己只是想一个人静静,仅此而已。
有人对待焦躁与烦心的办法是借酒消愁。
但他不喜欢喝酒。
酒真的好苦。
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根本耐不住孤独。
推开门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酒气。
房间内有交谈的声音,江月轻关上门,待走近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淡蓝色的全息影像——
是兰栉。
如同直面悬崖深渊那般令人脊背发凉,江月猜到了墨幽在自己走后又喝过酒,只是不同于昨晚的是,他现在更为肆无忌惮了些。
“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那人的声色带上了哭腔,相较兰栉的手足无措,江月更多的是心疼和愤怒。
明知道对方心已不在此处,为什么还要这般死缠烂打?
可转念一想,他自嘲般无声地苦笑了一声。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到底是不甘罢了。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着兰栉绞尽脑汁般哄着呜咽的人,心里的情绪让他自己都有些琢磨不透。
忽然,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直上了大脑,似是人类那成迷的第六感在危机前给予的提醒,还没等他明白个所以然,只听墨幽喃喃般道:“我好爱你啊……哥。”
这下不止是兰栉,连身处局外的江月都明显愣住了。
那相较“喜欢”更深的词,予此情以最好佐证的字,因一次醉酒后不加思索的喃语,就这么**裸地摆在了明面上。
荒唐又心酸。
“……对不起,”似是见兰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忽然觉察到了自己的冒犯。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在此番情景下略显无力。他苍白地重复着,“对不起……我,我不该……”
“……”江月无声地深呼吸过一次后,平复了一下心情。正欲上前来尝试去终结这场闹剧,忽见兰栉脸色一变,下一秒,通讯被挂断了。
感叹着自己此刻还能理性地替墨幽挽回,江月给兰栉发去了一条通讯解释,接着将墨幽给拉了过来,坐在了床沿。
“这样就满意了?”他没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怒气。
墨幽不说话,只兀自抬手擦着眼睛。
“……好了,替你解释说喝醉了,应该不会怎么生你的气。”江月最心疼见他这般,叹了气,道,“别蹭了,小心眼睛发炎。”
墨幽似是大脑转不过来,先只是低声“哦”了一声。过了许久,他凑了上来,从侧面环住了江月。
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对方的肩头。墨幽的醉意散了大半,但意识依旧是迷离着。他没头没尾地道:“为什么不理我……”
江月:“啊?”
“你看清楚我是谁再说话,”江月没好气地道。他耸了耸肩膀,“起来,硌得疼。”
墨幽被他的动作带得抬起了头,他眯起眼,就这么看着江月默不作声。极近的距离让江月甚至可以看清他根根分明的长睫,对方那双乌黑中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眸子充盈着雾气,朦胧到瞧不清他内里的情绪。江月被他看得有些不适,刚开口,只听墨幽嘟囔道:“就是江啊……”
江月愣住了。
“没认错……我没喝醉。”墨幽又靠了上来,“为什么不理我……”
“你没喝醉?”江月故作镇定地嗤笑出了声。未了,他问,“什么时候找的我?”
“三次……”墨幽答非所问道,他的声音闷闷的,“一次都没接……”
“刚才吗?”
墨幽过了一阵,方才缓缓应道:“刚才。”
“那有可能,我做任务时开了免打扰。”江月感到有些哭笑不得,“所以这就是你打通讯骚扰兰哥哥的理由?”
话音未落,对方的手收紧了些许,将他环得更紧了些。墨幽委屈地道:“我不知道……我以为是梦……我不知道我打给他了……”
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江月终只是抬手揉了揉他靠在自己肩头的脑袋。
“别揉我。”墨幽像是后知后觉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皱了下眉,“像哄小孩。”
江月手上动作没停,不以为意地附和道:“嗯,哄喝醉的小孩。”
“……江月!”墨幽松开了手,“我说了……我没喝醉!”
明明声音一点气势也没有,还在嘴硬辩解。
“好好好你没喝醉。”江月眼尾带了笑意。忽然,他收敛了情绪,问道,“现在要好些了吗?”
他好像习惯了先安慰别人,尽管自己内心并不好受。
“好多了……吧。”墨幽迷迷糊糊地道,顿了顿,他冷不丁开口了,“谢谢你,江月。”
“我就知道,我俩是最好的朋友……”
“……闭嘴吧你。”江月打断道,“你这整天帮你收拾烂摊子的朋友谁爱当谁当去,伺候不了。”
“我还有事,出去一会儿,你没事就再睡一觉。”还没等墨幽开口,江月道,“别惹事了——你能不能有个当哥的样子?”
“……”墨幽刚想反驳,只见江月快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咚”的一声闷响,世界归入了一片死寂。
这场交流会给江月增加了不少任务量。
当会议彻底结束那天,回到学院,他整理了近两个小时,方才简单地给所有已激活的联系人分了组。
指尖在“闻辞”这一联系人上停顿了半秒,才刚按下,一条通讯发了过来:【你还是适当学一下喝酒吧。】
江月:【为什么?】
闻辞:【应酬需要】
江月:【以茶代酒可以,我讨厌那味道。】
在那一串省略句中,江月将他拖入了【手脑机器】这一个分组中。
这是他在枯燥工作中为数不多的乐趣——给部门起外号。
比如机甲部叫“卖废铁的”,指挥部叫“手脑机器”,军营那边还没想好,暂时只按职务分了分。
他单独将墨幽拖入了一个分组,思来想去,取什么都过于矫情,最后只删得留下了一个问号。
刚按下“确定”,忽感通讯器振了几下:
【过几天你也要去前线吗?】
?:【我看见你的名字了。】
江月这才发现自己改成备注了。
“……”他是彻底放弃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任由对方顶着个问号留在了未更名的【联系人分组1】中.
【所以我们去前线后能见面吗?】
江月回复道:【不一定,我的任务不是新生营。】
那头显示正在输入中,江月补充道:【规定上写的是在前线未经批准,普通兵不得与指挥见面。】
“那我俩得过多之才能见面?”
微风不燥,兰草无形的芳香萦绕身侧,似是想挽留什么,显得无力又无奈。
江月略微思索了一阵:“明年中旬的样子吧。”
“啊——”墨幽拖长了调子。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脱口而出道,“我会想你的。”
“可以打通讯。”江月顿了许久,方才缓缓道。
墨幽并未觉察他的异样,环顾四周,他失落地道:“我哥没来……”
“兰哥哥多半不会来这些场合,”江月道,“你还没和他联系吗?”
墨幽摇了摇头。
“他要骂你早打通讯来了。”江月道,“再不济,这次带队的不是闲长官吗,打探一下。”
“……”墨幽咬道,“别让我再在前线遇见他。”
“你不遇见带队的能遇见谁?”江月笑得不知真心假意,他轻笑了一声,“快归队,那边在清人了。我也去报到了——注意安全。”
“你也是,”墨幽离开前道,“我给你打通讯,你会接吗?”
江月点了点头。
“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墨幽如是道。
江月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到了墨幽的离开的背影。
说是随时打通讯,二人的空闲时间却从未重叠过。
闻辞最近的状态不是很好,整天魂不守舍的,江月料到是提交了资料给总部的缘故,因而默不作声地在“实习”之余揽下了大部分的杂活和事务。
直到他无意点开了一个正准备发布的指令,当场顿住了动作。
“辞哥,”江月试探着唤着躺在一旁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翻看着通讯器的闻辞,道,“稿子是确认后的终稿吗?”
闻辞敷行地“嗯”了一声:“你直接发就行。”
“不是,”江月将各种地图调了出来,“为什么是走这条线?这里是谷地,四周也没有照应的军队,而且岩层松软地形狭长,一场雨水降临,危险系数极大。”
“旱季哪里来雨水?”闻辞不耐烦地打断道,“快速通过出不了问题,那里最省时了,你得先一步抢占高地。”
“这是在赌吗?”江月问。
闻辞皱起了眉头:“……你在质疑我?”
“都知道抢高地,人为破坏也会造成山体滑坡。全队通过时间最短都要四个标准时,如果行迹暴露遭到埋伏根本来不及撤退和掩护……”
“带队军官不是没学过这些。”闻辞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以至于江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们自己可以判断,用不着你操心。”
通讯器响了起来,闻辞站起身,打开了指挥室的门:“你自己看着改吧,署你自己的名,出问题你担。”
【你和他争什么,改就完了,最好再截个图留档上报。】
【他这样倒觉得你在挑战他的权威。】
【这种人怎么还能当指挥?】
【让我来,我干得比他好。】
本压抑的心情在那一刻如释重负,江月忍不禁回道:【兰哥哥不会同意你转系的。】
【别提了,快被姓闲的折磨疯了。】那头回复得很哀怨。
【怎么了?】
墨幽不做答复,只道:【你真不方便打通讯吗?】
江月抬起面前一摞显示屏,感到通讯器振了振,他从角落里抽出一个贴着“451-460”的显示屏,插上电源将它打开了来。
在等待开机的过程中,他抽空回复道:【不太方便。】
【好吧。】对方回复得很快,带上了些许无奈,【总的来说就是,某天他让我白天去训练,我不肯,我以为他再怎么也会再说两句,毕竟反驳是下意识的。】
【然后他就走了,让我好好休息。】
江月搜索了一场战役的记录,等待跳转期间,他回道:【挺好啊,也没强迫你,怎么折磨了?】
【问题是他大半夜敲我机甲门让我跟他去训练!!!】墨幽情绪看得出来比较激动,一连用了好几个感叹号,【黑灯瞎火的大冷天,谁家好人冬日还夜训啊!十四个标准日了,每天这样,我快昼夜颠倒了!】
【……原来他们说闲长官不按套路出牌是真的。】江月安慰道,【没事,往好处想,以后作战都是晚上——我现在已经昼夜颠倒了。】
【烦死了,不说这个了。】
【听说过几天我们部队会和你们汇合,到时候联系】
江月刚回过【好】,忽听门“咔嚓”一声打开了。紧接着,外面传来了闻辞的声音:“江月,资料找到了吗?”
“找到了,”江月拷实了一份完整的资料,发给了闻辞,“是这份对吗?”
“谢谢,”闻辞叹了口气,“这些天委屈你了……抱歉,家里出了点事,加上上报后迟迟没有回音……”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江月有些无措,他急忙道:“没有,没事,我能理解,没有放在心上。”
“等这个月津贴下来补偿你。”闻辞顿了顿,随即苦恼地道,“也……不一定,家里急需钱,到现在这没凑齐。”
“我这里还有些钱,我转给你,你先拿去用着。”江月顿了顿,补充道,“不是很多,你别嫌弃。”
“怎么会。”闻辞故作轻松般笑了笑,“江月,你人真好。”
不止是第一个人这么说他了。
“回头这槛过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闻辞似是很匆忙的样子,他道,“先走了,我还有事要忙。”
江月点了点头:“我整理一下资料再离开。”
“记得关门。”闻辞如是道。
窗外的天黑压压的,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半开的窗户被吹得撞击在了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江月离开前关好了窗,望着余额那串数字陷入了沉思。
他给闻辞转了过去。
他不知道的是,那头在收到钱后甚至没让那笔数额在账户中停留,数秒之后,闻辞将这笔钱打入了通讯录中另一个人的账户上。
“这是小江给您的一点心意,您别嫌弃。”
“是的,是小江的意思,我只是负责传话的。”
“明白的,明白的……那边就麻烦你了原总管。”
……
果不其然,两支队伍在不久后汇合,进行了一轮休整。
江月总算是闲下来了,他先是补了个觉,随后打量起了自己分到的房间。
通常情况下,休整会选择城镇中的接待所,环境是很不错的,甚至为了照顾部分因睡惯硬板而不适应软床的士兵,这里还有专门的“地铺房”。
忽然通讯器响了起来,江月戴上了隐形耳麦,接了起来:“哥?”
“你现在是不是一个人?”
江流的语气似是有些急,江月以未过他哥这种语气。在他的印象里,江流一直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从未有过失态。
“是”,江月不禁正经了起来,“怎么了?”
“据我所知你们部队和新生营汇合了,是吗?”
江月应了一声。
“我和闲潭联系了,你赶紧收拾一下东西,先去他那里住几天。”江流道,“过几天我就接你回来,在此之间……”
江月久久未等到下文,疑惑地“嗯”了一声。
“小心闻辞,”江流道,“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量避免与他交流。”
“为什么?”墨幽不解道,“闻辞是谁?那个破指挥?”
江月将本未拿出多少的东西收好,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这些天的外面总是黑漆漆的,像无形的压迫笼罩。气温一天天变冷,室内外温差在窗户上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瞧不清窗外的景色。
他拿起收好的行李,道:“是他——我哥让我去闲长官那里住几天,说不定我俩能见上面。”
“来我这睡,”墨幽道,“别去闲潭那儿,规矩多。”
“一会儿他还要来喊我夜训。”墨幽道,“你快来吧,训不了一点。”
江月哑然失笑道:“来了也是看你夜训。”
“江月!”墨幽道,“你怎么这样!?”
不再理会墨幽的控诉,江月来到了门口。手刚放上门把手,忽然一阵寒意顺着脊柱直窜脑门,他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心跳异常得,像是悬在高空无法着陆,心慌中暗藏了一丝不安。
江月皱起了眉头。
他真觉得酒的味道有种令人作呕的感觉,令他万分厌恶。
耳麦中的人仍在念叨着:“江月,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来啊……”
后续墨幽说了什么,江月没能听清。时间被按下了减速键,四下一片死寂。
抬起眼,与门外醉醺醺的人对上了眼。江月刚认出对方是醉酒后的闻辞,视线下移,他看见了对方手里拿的东西,瞳孔猛地一缩。
十六岁的最后一更,祝我3.29生日快乐(bushi)
(由同学亲情赞助的小剧场之墨幽有事求江月)
墨幽(凑上前去):江月,我俩是朋友对吧
江月:你就不能加个前缀吗
墨幽(思索半晌):好朋友?
江月:……
关于学校上孔雀东南飞时里面那个兰芝上得我心梗,反复解释“兰芝”读一声,“兰栉”读四声
没有完但是等我先更一下隔壁现更(本末倒置了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番外·上弦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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