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章咏春和萧期,郑纯回到闵氏屋里时,见槐序仍抱着一碟枣糕在吃,不禁十分头疼。
“槐序,”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夜深了,莫要再贪吃了,随你阿姊回屋困觉去!”
槐序见他脸色,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那碟枣糕,却是道:“我与阿姊,今晚都要在大母这儿困觉。”
郑纯哪里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因母亲溺爱她,只要她嘴馋喊饿,甭管多晚,母亲总会将吃的送到她嘴边。她自幼便脾胃虚,已不知因贪吃受了多少罪了。
为这事,章怀春自是不好同母亲说什么,却将一切都怪在了他的头上。
这回,他自是不能再依她了。
他正要吩咐郑甲将人带回去,闵氏忽道:“就让她两个在我这里睡吧,我夜里不会再给她东西吃了。槐序喜欢秋香,有秋香哄着她睡,她也不会哭着要她阿母了;她不去吵她阿母,她阿母回家来便能专心攻读医书,夜里也能早些歇下。”
听言,郑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闵氏遂让秋香带着两个小女公子去盥洗歇息,而后又对郑纯道:“你再留一会子,我还有些话同你说。”
郑纯顺从地应了。
闵氏道:“你同小侯爷和萧郎君去前头说话时,二女公子在我这屋里坐了会子,她说你表妹的那个夫婿因醉酒溺毙了,天家要过继你表妹的那个小公子,还想要你前往西陵去劝说,这事可是千真万确的?”
郑纯点头,却认真提醒着闵氏:“此乃天家事,母亲晓得有这事便好,莫要对那孩子有了旁的想头。”
闵氏脸微红,讪讪笑道:“我不是对那孩子生了旁的想头,只是想知道天家若过继了那孩子,要如何安置你表妹。她将将没了夫婿,辛苦养育的孩子也要离她而去,我怕她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郑纯道:“天家已拟好了封她为西陵县君的诏令,食邑亦在西陵县。”
闵氏关心的却不是这些封号与封地的事,只是她的心思不好向这个一心只想着妻女的儿子言明,只能模棱两可地道:“她还年轻,后头的日子还很长,也不知天家与她的夫家是否会允她再适良人。”
郑纯陡然抬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她如今的身份已不同往日,只要她想,她的姻缘,自有天家为她主张;再不济,也有舅父为她做主。母亲还是少些思虑,安心养病吧。”
闵氏只得止住了这样的话头,转而道:“头里我听你同怀春说起她在东观做的那件事,她说要做完那事,少说也得三五年。槐序渐渐大了,待你除了孝,总得为她添个阿弟,也算是为侯府留了个根。这三五年里,你们是如何打算的?莫非这些年都不打算要孩子了?”
听及,郑纯面颊尽赤,脸上露出了几许难堪。
身残一事,除却当日在薄姬乡魏家庄园里的几个人,旁人并不知晓。
这是他心里永难愈合的伤。
他尚不知,他这半残之躯是否还能有除槐序之外的孩子。
“孩子的事……”他努力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我们自有安排,该有的时候自会有。”
闵氏只觉他面容冷肃,深沉冰冷得让她感到心慌,更让她觉得如今的他已同自己隔了心肠,不再如从前那般亲近她了。
也许,在他心里,他妻女的分量早已重过了她这个母亲。
一念及此,她只觉失落难过,一脸落寞地道:“是阿母失了分寸,不该多嘴询问你们夫妻间的事。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郑纯应了声好,起身正要离开,却不想本已入内室歇下的郑甲忽急急从里头趋步而出,扬声唤住了他:“阿叔稍待!”她行至他面前,面有几分急色,“槐序不知何故哭泣不止,我与秋香如何哄也哄不好,她也不说为何要哭,只是嘴里一直念着要叔母。”
郑纯只当槐序是因贪嘴吃坏了肚子难受才哭的,忙抬脚往内室去了。
闵氏亦着急忙慌地入了内室。
孰料平日里温顺乖巧的小女娘,今夜却犯了脾气,甭管是她平日里格外亲近的阿父,还是百般依赖的大母,她皆不肯亲近,只哭着要“阿母”。
“你阿母还未回来。”郑纯耐心安抚着她,“你若想见你阿母,阿父带你去你阿母屋里等她回来,好么?”
槐序泪眼莹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却是不愿让他抱,只是伸手拉住郑甲的衣袖,抽泣着:“不要阿父……要……要阿姊……”
她脾气上来了,郑纯也只能依着她。
待郑纯带着两个孩子离开,闵氏才诚惶诚恐地询问着秋香:“槐序可是吃坏了肚子,因难受才哭的?”
“她那模样瞧着不像是身子难受。”秋香攒眉沉吟道,“她本已有些盹盹欲睡了,却毫无预兆地开始哭泣,那模样倒像是半梦半醒间被梦惊着了。”
“但愿不是在我这儿吃坏了肚子才哭的。”闵氏幽幽而叹。
即便过了这些年,她始终当自己是寄居在侯府的卑微之人,从不敢以“侯府大女公子君姑”的身份自居,行事总是小心谨慎的,唯恐行差踏错,从而连累了郑纯。
***
章怀春将将踏进屋内,怀里便扑进了槐序那团圆滚滚的身子。也不知这小女娘受了什么委屈,沾了她的身便黏上了她,再不愿放开她,反倒在她怀中开始呜呜咽咽抽泣起来。
章怀春心疼不已,忙将人抱起,一面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渍,一面询问迎上来的郑纯:“她怎的了?”
郑纯其实也是一头雾水,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如何开罪了她。在母亲屋里时,她还说要睡在那头,也不知为何就变了卦,还未睡下便开始哭,睬也不愿睬我,只愿同阏逢说话。”
章怀春问:“阏逢呢?”
郑纯道:“夜深了,我便让她先回去歇着了。”
章怀春只能去问抽噎不止的女儿:“槐序,怎就同你阿父置气了?”
槐序抽抽噎噎的,却是闷不吭声,只是万分依恋地搂紧了章怀春的脖子。
良久,她才满腹委屈地嘟囔着:“阿母不能……不要我……我不要阿弟……”
章怀春迈向床榻的脚步不由一顿,瞅了郑纯一眼,奇道:“你对她说什么了?”
郑纯一脸愕然,亦有几分窘迫:“我并未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却也有了几分恍然,伸手欲从章怀春怀中抱过槐序。
槐序却不愿让他抱,小小两条臂膀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紧紧扒着章怀春的肩膀,死死不愿松开。
如今的槐序被养得极好,肉乎乎、圆滚滚的,章怀春抱了她这一会子,已然有些吃力了。
郑纯早便从她脸上看出了她的疲惫,这回并未依着女儿,对女儿说话的语气也不由严厉几分:“槐序,莫再赖在你阿母身上了,让她歇一歇。”又放柔了声音去哄,“你不想要阿弟,那便不要。莫再同阿父置气了,早些睡。”
槐序依旧紧紧抱着章怀春的肩,委屈道:“我都听到了——大母说要你给我添个阿弟,姨母也说你要去将那个阿弟接来,你有了阿弟便不要我了!”
“什么阿弟?”章怀春如坠五里雾中,茫茫然看着郑纯,“槐序何时有了个阿弟?”
郑纯哭笑不得:“她将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混为一谈了。”说着便再次伸手去抱槐序。
槐序还欲挣扎,却是章怀春说了句:“槐序,阿母有些抱不动了,让阿父抱一抱你。”
槐序不依:“不要阿父抱!”
“那你去歇觉,好么?”
“不要!我不要歇觉!也不要阿弟!我要阿母!”
“你没有阿弟。”章怀春温声同她解释道,“我和你阿父只有你一个。”
“可是姨母说阿父要去领一个阿弟回来。”
“你哪个姨母说的?”
“不同我们住一块儿的姨母,有姨父的那个姨母。”
听闻,章怀春不由一惊一喜,眉目舒展地看向郑纯:“二女公子安然回来了?她来过这里?”
“来过。”郑纯点头,又趁机道,“我正要同你说说槐序口中那个‘阿弟’的事,便辛苦你先将她哄着去睡吧。”
***
章怀春再回到外间时,便从郑纯口中得知了天家欲过继关宜那个幼子的事。
听到他也要随着一同往江夏去,她不禁问道:“你要去多久?”
郑纯知晓她是舍不得自己离家,轻轻牵过她的手,温声温气地道:“我这一趟,归期不定。返程时,我会回一趟柴桑,想为阿兄立个衣冠冢,也顺道探望探望外舅大人,再去拜访拜访德光大师。”
章怀春见他将行程安排得如此紧凑,知晓他这一趟少说也得两个月方能返程。虽是不愿同他分离这般久,但她也未曾说什么,只又问了一句:“何时启程?”
“应就在这两日了。”
“那你在外保重身子,记得来信向我报平安。”章怀春殷殷叮嘱道。
郑纯轻轻环抱过她的身子,柔声笑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章怀春却总觉不踏实,终是不放心地再次叮嘱了一句:“见了德光大师,你可莫要被那些佛法迷住了心,学那陆使君的行径!”
郑纯无奈道:“在此事上,你总是这样多心。我是个俗人,心里有太过的牵挂,母亲,槐序,还有你,皆是我最在意的人,我怎舍得抛下你们?况我真要修习佛法,也不是定要抛家弃子,也可做个皈依三宝的优婆塞。
“我拜访德光大师,只为请教佛门教义。佛法精妙深玄,却多是梵文书写,艰涩难懂,我想向德光大师借几卷梵书,学一学梵文,日后用大汉的文字多译几卷佛门经文,也好宣示世人。”
章怀春有些意外他竟有此念头,忖了忖,道:“雍门外有白马寺,里头有从身毒国来的西方高僧在寺中译经,寺中有藏经阁,寺中每月也会在清凉台设道场**,你何必舍近求远?”
郑纯道:“藏经阁岂是我能进的?那两位高僧又岂是我能见的?”又微拧着眉心问,“你莫非又要去求天家?”
“你若不愿,那便算了。”章怀春道。
“我只是……”郑纯将她环抱得愈发紧了,幽幽道,“我只是不想再欠天家人情。”
他又轻轻抬起她的脸,目光哀伤:“怀儿,槐序不想我们再给她添个阿弟阿妹,我也许也不能为章家留下个继承侯府的男儿,我怕……”
“女儿也能继承家业!”章怀春抬手掩上他的唇,郑重其事地道,“你莫要在意你的身子,也不要去想子嗣的事,我们有槐序便够了!”
郑纯被她眼中的光照着,心里也不觉被这坚定而温暖的光照得亮堂堂的,情不自禁地亲了亲她掩在他唇上的手心。
“我会早些回来的,”他脉脉含情地道,“不让你久等。”
微微微微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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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第七三章 春闺寂寂不肯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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