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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第十章 柳暗花明花又落

廊间风过,花香浮动,不是佛前香气,是能惑人心智的脂粉香气。郑纯只觉心旌摇荡,忽不敢再看已行至身前的这道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索性低头闭了眼,竟是合掌在心中默念着《静心咒》。

只是,这香气始终在他鼻尖绕,他的心始终不得安宁。

章怀春静默无言地看着他,良久,方道:“我不是来阻止你的,只是想在你剃度受戒前,与你说两句话。”

闻言,郑纯迟疑着睁了眼,却仍是低垂着眼,不曾言语。

章咏春暗叹不已,适时道:“外头有风,阿姊有了身子,你们去屋里说话吧。我也好去拜拜佛,为萧期求一求平安。”说完便先行离开了。

“你要去屋里与我说话么?”章怀春紧盯着郑纯低垂的眼问。

郑纯并未回应,但看她已转身先往那间斋舍行去,他的双脚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入了斋舍,章怀春已端然坐于席上,而他掩上门之后,却只是立在门边,依旧是一副低眉垂目的拘谨模样。

章怀春眉心微蹙,轻声问:“自见了我,你不是跑,便是像眼下这般不敢看我——我很可怕么?”

“不……”郑纯用眼角余光瞅着她,声若蚊蝇地道,“你说过……与我永不相见的……”

“那是气话。”章怀春微微笑道,“斑郎,过来与我好好说说话吧。”

郑纯见她言语和软、颜色和悦,心稍安,终是慢慢行了过去。他正欲在她对面的席上坐下,却又听她道:“坐到我身边来。”

郑纯有一瞬的犹疑,但触到她眼中的脉脉温情,他便觉一缕佛光注入了心间,让他只想靠近这道光,遂一言不发地将席移到了她身边。甫一挨近她,她身上清香淡雅的胭脂香再次笼住了他,似绸缎一般温柔包裹着他的身心,让他情不自禁地靠得更近了些。

但他不敢逾矩。

待意识到自己这无意中的举动时,他又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些。

她已不是他的妻;而他,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要落发为僧了。

他不该再贪恋红尘里的情爱。

却是章怀春主动靠近了他,轻声慢语地道:“斑郎,我已见过太皇太后,知晓你离开我们是情非得已,我不怨你了。我今日来见你,是想同你说——我愿等你,等多久都愿意。”

郑纯惊愕不已,本不平静的心,更是被搅弄得起伏不定,心潮腾涌。

他抬眸,看她近在咫尺的熟悉容颜,终是坦然对上了她的双眸,涩然苦笑:“你何苦?你既已从太皇太后那儿得知了一切,便知再同我纠缠,是会连累你与侯府的。”

“你放心。”章怀春郑重道,“我知你所行之事容不得半点差错。事成之前,我会带槐序回侯国,不会扰你清修、分你心神。”

“若我不幸……”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章怀春立时出声打断了他,又轻轻抓过他的手置于自己肚腹之上,正色肃容道,“你若敢说个‘不’字,这个孩子,便真活不了了!而你,便是那凶手!”

郑纯怔然。

章怀春依旧紧盯着他的双目,话语虽轻,却又不容置疑:“斑郎,你要亲手杀死我们的孩子么?”

郑纯无奈轻叹,嘴角微微牵出了一丝浅笑:“你如此……有些专横,怀儿。”

章怀春听他言语不似方才那般生疏拘谨,已然亲近了许多,不由目光大亮;又见他那只覆在自己肚腹上的手掌试探着在上轻揉慢抚,她那颗高悬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槐序会喜欢这个孩子么?”郑纯抬眸,忐忑问,“她还愿认我么?”

章怀春道:“你所行之事,我不便与她说,但她心里是认你的,我也会好好同她解释的。至于我肚里的这个孩子,槐序会慢慢接受的。”

她愈是通情达理、宽容温柔,郑纯愈觉无地自厝。

“我不知要让你等多久,”他惶惶不安地道,“更不知能否让你等到那一日……怀儿,我实不想你为我受这苦,白白蹉跎了年华。”

章怀春却笑道:“只要你心意不变,我并不觉苦。”又道,“但你须记着,我与槐序,还有肚里的这个孩子,都在等你,你得顾全自己的性命,莫要让我们空等一场,也莫要将这颗心全给了那西方佛。”

郑纯一时百感交集,满溢的喜悦之情几乎要破胸而出,让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几分,竟是忍不住想要亲吻触摸她。

然而,他毕竟理智尚存,佛门戒律让他不敢造次,更不敢在此时此地唐突她。

这点旖旎念头还未被他彻底压下去,他先是听到了章怀春的一声轻笑,而后便听到那扇虚掩的门忽被叩响了。他登时被吓得心惊肉颤,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屏息凝神,竟不敢发出丁点儿声响动静。

不多时,那门外便响起了寺中僧侣的催促声:“师弟,你在里头么?吉时将至,你得去沐浴更衣了。”

郑纯闭眼平复着心绪,良久方应了声:“好,我就来。”说着便满脸不舍地与章怀春告别,“我得走了。”

章怀春不由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想到他这一去,她便再难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由心如刀割。

“莫要忘了我今日对你说的话,护好自己!”她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不厌其烦地叮嘱着,“斑郎,莫要再次弃了我,让我空等一回!”

郑纯喉间哽咽难言,将将应了声好,门外的催促声再起,他也只能松开了她的手,对她道了声:“保重。”随后便起身推开门迈步而出,对那前来催促的比丘道,“走吧。”

看着他的身影在目光里消失,章怀春只觉心霎时空了,那残留在掌心里的佛前香气,更让她感到惶恐。这香气让她猛然意识到,他身上的味道变了。

这香气浓而烈,即便被她的泪水浸湿,依旧似膏药紧紧黏附在她掌心,如何也散不去。她甚而觉得这将将收拾出来的屋子里也满是他留下的这香气,浓烈粘腻,让她觉得憋闷窒息。

她提裙追出斋楼,风雪早已止息,而她却已寻不到他的身影了。

大雄殿的钟声敲响,从殿内传出的诵经声如闷雷在她心头滚过,轰隆作响。

身后忽传来一声哀叹,她微微偏头,便见闵氏被关宜与郑甲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行了过来。一月未见,闵氏眼角皱纹横生,竟已如风中残烛。

“我以为大女公子能不计前嫌来见他,好歹能将他劝回来,不想他如今连女公子的话也不听了。”闵氏幽幽感慨着,“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该罔顾他心意,屡次劝他离开侯府,让他成了那忘恩负义之人。”

章怀春并未回话,只是出于医者之心关心了一句:“你老可还有在吃药?”

闵氏似不曾料到她还能对自己有这般好脸色,甚而会主动关心自己这副病殃殃的身子,愈发觉得窘迫羞愧,赧然一笑:“那药,我一直都在吃的。”

章怀春也便没再多说什么。

她正想着头一回来这白马寺,好歹去佛前拜拜,也顺道去寻一寻她家二女公子,却听关宜小心试探道:“大女公子在雒阳会给人看诊么?我身子有些不适,想择日上门找你看看,不知你是否有闲?”

闻言,章怀春不由细细打量着她的面色,却瞧不出她身子是否真有恙,只隐约察觉到她欲上门并非为此。然而,她并未多问,只颔首应道:“只要我尚在雒阳,便日日有闲。”

关宜遂笑道:“那我早一日让人给你送个信。”

章怀春依旧是笑着应了声好,随后便与这一行三人告了别。

***

在清凉台上的毗卢阁见到虔诚跪拜的章咏春时,章怀春并未贸然进入大殿之中,却是退到了大殿外的石桥上静候着。

此处台高地阔,人声俱寂,立在桥上,举目皆是一片雪白。有青烟自殿内袅袅升起,章怀春又闻见了那浓而烈的佛前香气,郑纯的面貌亦随之浮现在眼前。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青烟而去,却在皑皑白雪间见到了远处的那座大雄殿——郑纯正在那殿中剃度受戒,而她,却不敢去看他剃度受戒后的模样。

剃掉的头发可再生回来,可他的心,真的还能回来么?

她即便仍愿再信他一回,但此时此刻,看着这寺中楼阁,闻着这佛前香气,她不觉心中惴惴。

云层落下的稀疏日光里,她身边偶有僧侣行过,却有一蓄着针刺似的短发的中年僧人径直行到她面前停了下来,合掌向她行了一礼:“大女公子。”

章怀春微微蹙眉。

此人面目生疏,确然不是她认得的人。

她今日是头回踏入这白马寺,这寺中应不会有人认得她。然而,转瞬之间,她忽想到了一个人。

“师父……”她忽觉后背阵阵发凉,胸腔内的心更是止不住地剧烈跳动着,却仍是强作镇定又故作不知地问,“我与师父初次谋面,师父如何会认得我?”

这僧人却笑道:“我同令尊令堂皆是相识,你幼时是见过我的。”说着,他忽压低了声音,“皈依佛门前,我是你们口中的逆臣贼子。”

果真是刘和。

章怀春不由紧了紧藏于袖中的手,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个连太皇太后也忌惮的人,她不敢主动与他搭话,唯恐开口便露了破绽,让他察觉到郑纯是太皇太后放在这寺中监视他的眼线。

良久,她才听这人不紧不慢地道了句:“乌孙乱局初定,昆莫之位已无悬念,他们的使臣已在来雒阳的路上了。”

章怀春满腹疑虑:“师父同我说这个作甚?”

“他们的使臣是来求亲的,”刘和笑道,“求的人,是你。”

刹那间,章怀春便想到了明桥,也只能想到明桥。

她正想向刘和打问乌孙昆莫是否是明桥,身后却传来二女公子的一声轻唤:“阿姊。”

章咏春出了毗卢阁,便见阿姊与一中年僧人立在石桥上相对而谈。

早些年,入住楚王府的那段时日,她见过当年的楚王世子刘和。如今,虽过去了多年,这人也已换了一副面貌,但她仍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与阿姊交谈时,他尚是一副善气迎人的态度;及至见了她,他忽冷若冰霜,甚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忿怒。

她方始在阿姊身旁站稳脚跟,这人便似讥似讽地道:“你也会拜佛?是为萧家那小子求平安吧?他对他,倒是用情至深,若他死了呢?”

章咏春反唇相讥道:“师父好歹已是佛门中人,还请口下积德。”

刘和意味深长地笑道:“但愿你能等到他平安归来的那一日。”

章咏春眉心微凝,只觉他的笑让她心里发慌:“何意?”

刘和却无意为她解惑,只向两人合掌作别,端的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寺里新进了一位师弟,贫僧还得为他在毗卢阁内重安排一间僧房,便先告退了,二位檀越请自便吧。”说完便缓步迈入了毗卢阁。

章咏春只觉此人言行莫测,不由询问着章怀春:“阿姊,在我来之前,他同你说了什么?”

章怀春面色凝重地叹了一口气,遂将乌孙昆莫之位已定、乌孙已派了使臣前往雒阳欲求娶她的话对她说了一遍。

章咏春听后震惊骇然,瞠目结舌地问:“那……那乌孙昆莫是谁?”

章怀春摇头:“我不知道。”又看着她颓然笑道,“不过,我想你其实应也猜到了。我从不曾识得一个乌孙人,除了早些年归了乌孙的明桥,谁会专门派使臣来求娶我。”

章咏春却始终心存疑虑,托腮思忖沉吟:“明桥尚未归乌孙前,即便心悦你,也从不曾有过逾矩之行,行事也磊落。如今这般霸道无理,罔顾阿姊你的心意,这不像是明桥的行径。”

章怀春却道:“过去了这些年,你怎知他还是从前的明桥?”

章咏春亦有些拿不准乌孙昆莫究竟是否是明桥,看阿姊为此事愁眉不展的,遂轻声安慰道:“阿姊且先莫忧,也莫被刘和这些话乱了心神。纵使乌孙派了使臣想要求娶你,太皇太后不会让你和亲乌孙的!”

章怀春只是苦笑。

太皇太后的心思,亦是高深莫测的,章怀春知晓自己在那个姨母心中的分量。在大汉的江山社稷面前,她又算得了什么?

她才与郑纯约定了要再续前缘,怎能弃他而去、远嫁乌孙?

她自忖从未生过害人之心,亦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知上天为何总要与她为难。她只是想要与心上的郎君厮守,却总有人想要拆她姻缘。

“阿姊,你看!”章咏春忽兴奋地趴扶在了桥栏上,不断向章怀春招手,又一手指向远处,“你看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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