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永嘉帝送出白马寺,郑纯再登上清凉台时,便见那座石桥上伫立着一道身影。劲风卷雪,那道身影纤细得好似能被这风雪吞没折断。
那人撑伞立于风雪中,所处之地正是章怀春那日曾驻足过的地方。
而时至今日,他方知那日她唤住自己、未曾言明的话究竟为何。
她早便知道了和亲一事,却又偏偏给了他希冀,让他再次心生了妄念。
章茆离开雒阳前的那番托付,于他而言,已成了加诸在他身上的枷锁。那句“不知是否还能回到雒阳”的话,他也明白了其中深意——侯府不打算让章怀春和亲乌孙,甚而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而当日在这石桥上的一面,许就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他明知今夜见到的这道被风雪模糊的身影,不可能会是她,却仍是不由自主地举步向那道身影迈了过去。
灯火照过去,他见到的是一张羞人答答的脸——是关宜的脸。
他心口蓦地一沉,眉心亦微不可察地蹙起:“你怎会在此?”
关宜的脸被这冬夜寒风吹得如那雪中绽放的红梅,在灯火映照之下,更添几分幽艳之色。
郑纯此时方才发现她今夜这身装扮丽雅华贵,应是要去赴宴的。
“你要入宫?”郑纯不解,他才送走了永嘉帝,猜不透关宜入宫赴何宴。
关宜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他温柔里带着疏离冷淡的眼,良久才道:“云杜君邀我入宫一叙,我路过白马寺,想着时候还早,便想进来见见表兄,也好安姑母的心。”
郑纯却有些心不在焉的,闻言,只淡淡道:“我在这里一切皆好,你让母亲安心。”又道,“既已见过了,那便早些入宫吧。”
他这态度冷似这冬夜寒风冷雪,灌进肺里,如针刺刀刮,关宜只觉一呼一吸都似在遭受着酷刑。
看他提着灯毫无留恋地从她身前而过,她立时唤住了他:“表兄。”
郑纯脚下步伐微顿,却并未回身。
关宜鼓足勇气行至他身后,声音似雪花般轻软,稍不留神,那声音便从耳边滑了过去。
“你说什么?”郑纯捕捉到了她的只言片语,只因那话太过匪夷所思,他陡然转过了身子,满脸的不可置信。
被他这样的目光盯着,关宜有些紧张不安,袖中的手不由紧攥成了拳,垂眸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说……”她顿了许久,似豁出去了一般,霍然抬眸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愿替大女公子和亲乌孙!”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被盘旋呼啸的风雪裹挟着砸进了郑纯的耳中,震耳欲聋,让他震惊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关宜又一鼓作气地道:“除却夺位失败的那乌孙王子,乌孙无人识得大女公子,自也无人能识破我的身份。表兄,这是我能报答侯府恩情的最好时机,还请你能帮我。”
“莫要异想天开!”郑纯难得对她疾言厉色,又淡漠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入宫。”话毕,便提灯入了茫茫风雪之中。
关宜不死心,冲着他已被风雪模糊的背影高声道:“我知你尘心未泯,仍妄想着能与她再续前缘,自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朝中臣子送去乌孙!但你许还不知这背后皆是阴谋,就连敬你爱你的昀儿,也被后宫那云杜君蛊惑,一心只想拆了你们的姻缘,欲为我们合姻缘!”
郑纯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回转身,隔着风雪遥遥望着她,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你那个君舅,你日后少见。”
关宜蓦地怔住了。她虽看不清他的脸,更无法捕捉到他眼中的神色,她却觉自己的所思所想早已被他那双眼窥破,即便是她这段时日前往寺中与刘和会面的事,亦未能逃过他的眼。
她忽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他什么都知道,却向她与周遭的人竖起了一堵厚重的墙,让她无法洞察他的内心。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更感悲凉哀伤。
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风雪里,她却不知在此立了多久,回过神之际,四肢早已僵冷得失去了知觉。
手中忽被塞入一只手炉,突来的热意,仍是烫烧得手心发疼,但她依旧如溺水的人寻到了水面的浮木,双手紧紧抱住了手炉。
“你该入宫了。”刘和将手炉塞入关宜手中后,笑着提醒了一句。
关宜并未应声,又听他道:“你表兄这条路既行不通,那便只能靠你自己了。莫要失手了,水蛊虫藏在手炉的暗格里。”
关宜毕竟从未害过人,又因不敢深信他,不放心地问了句:“这水蛊虫真不会要了云杜君的命?”
“自然!”刘和道,“你们的太皇太后当年中了这蛊,不也被大女公子救活了么?这能钻入人脑中的水蛊虫,只有大女公子能取出,那云杜君若想活命,便只能将大女公子留在大汉,自不会让她去和亲了。”
关宜虽仍觉忐忑,但眼下除了信他,已无他法。
她最后向郑纯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压下心底的酸涩苦楚,与刘和行礼告辞后,便出白马寺登上了等在寺外的车马。
***
太皇太后喝下谢苏送到手边的桃汤,正要宽衣睡下,庭中的鹤忽似受了惊一般叫了两声,显然被深夜造访此地的不速之客惊醒了。
“去看看是何人?”她懒洋洋地吩咐谢苏。
谢苏应了声诺,很快便返了回来,禀道:“是雷卫尉。他说郑郎君来了这里,等着要见你老。”
“郑纯?”太皇太后狐疑惊诧至极。
平日里,这郎君若要给她传信,多是等雷鸣扮成俗客往白马寺拜佛时,他才会有只言片语传来。这郎君一向谨小慎微,眼下在除夕夜里不顾一切地冒雪上青阳宫,她直觉他这回带来的消息非同小可,自也不敢怠慢。
“让雷卫尉将人请进来。”她对谢苏道,“将我前些日子才得的昭君茶拿出来,好好招待我们的贵客。”
郑纯披霜戴雪而来,因要避人耳目,在僧衣外,他又罩上了绵袍,头上亦戴了一方帻巾。他恐自己这不伦不类的穿着会让太皇太后见怪,便当先告了声罪。
太皇太后却毫不在意,吩咐他入席后,才道:“你这番前来太过冒失了,若是让刘和识破了你是我放在白马寺的人,他若要除掉你,我保不了你。”
郑纯赧然,垂眸道:“小僧深夜冒昧前来,实则是所要言说之事,非当面与你老说不可。”
太皇太后却道:“在我面前,你还是莫以沙门中人的身份自称了。”说着她也不待郑纯反应,亲自为他奉上一盏茶,“此乃白鹤茶,产自昭君故里,又名昭君茶,你且先尝尝暖暖身子。”
郑纯如被雷击中了一般,迟疑接过这盏由太皇太后亲自奉上的茶汤,却并不饮下,只是满目悲凉地盯着这盏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汤。
经过滚水冲泡后的茶叶,鲜绿如雨后新芽,亭亭而立,嫩叶舒展,宛若白鹤展翅而舞。然而,在郑纯眼中,这盏中茶叶,更像无根浮萍,只能在水中沉浮——就如同昭君的命运一般。
而这般命运,如今已然降落在了章怀春身上。
昭君入塞后,再也没能回来过,他害怕他的怀儿若是和亲乌孙,也会一去不再回了。
“郑纯,”太皇太后见这郎君自接过这盏茶,便成了尊木雕泥塑,眉心微皱,“是我这里的茶入不了你的眼么?你再这般呆坐下去,天便要亮了!你冒冒失失地来见我,究竟为了何事?”
郑纯如梦初醒,忙将手中茶盏放下,也来不及斟词酌句,直言相问:“乌孙欲求娶侯府大女公子,你老可曾听闻?”
太皇太后双目骤冷,脸上更似凝了一层冰:“乌孙那帮猴狲看来是没将哀家放在眼里!哀家能帮那素光夺位,亦能废了他!”
郑纯却万分不解:“乌孙昆莫与大女公子从未见过,为何会一门心思求娶大女公子?”
“那猴狲是见过怀春的。”太皇太后浅浅啜饮了一口茶,微微冷笑道,“乌孙王子被送归乌孙的那年,乌孙又派了使臣前来朝贡,那猴狲便是乌孙派来的正使,怀春也是在那一年上的雒阳,便是在那年的除夕,他在洛水边见到了怀春。登位前,我给过他警告,不想这猴狲王位尚未坐稳,便将哀家的话当成了耳边风,眼中已没哀家了!”
郑纯原本还担心,对乌孙此番的求亲之举,这个曾有意拆散他与章怀春的人,在江山社稷与章怀春之间,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章怀春。眼下,她既不愿让章怀春和亲乌孙,他也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今夜,天家去过白马寺,说王令君已拟好了和亲圣旨,待明日朝贺后,便会派人前往扬州。”郑纯打量了太皇太后一眼,见她神色不见波动,他瞧不出端倪,便继续道,“某前来,便是想恳请你老明日能入宫一趟。”
这个新的乌孙昆莫头一次出场,可见第114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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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第十四章 风雪除夕夜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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