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将将落下来,牛渚矶上的各个哨岗便燃了灯火;江面上巡防的船只亦是灯火连舻,将附近的江面照染得如同浸了血一般。
章怀春登上临江的岗哨,望着脚下这片江水,莲花峰的记忆再次浮了上来。多年前的记忆是染着血的,那血迹虽已凝固干涸,却从不曾褪色消亡,已成了烙在她心头的一道血色印记。
眼下,她的心口再次被这印记烫得发热发疼,一股血腥之气翻涌而上,令她只想呕吐。
章咏春寻上来时,借着周遭的点点灯火,便在她那张郁郁寡欢的脸上看到了几道清晰的泪痕。
章怀春察觉到她的靠近,微微偏转目光朝她看了过来,轻声问:“你怎来了?”
章咏春道:“起风了,我来接你回万竹坞。”说着话时,她便掏出手巾小心又温柔地揾去了章怀春脸上的那几道泪痕,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阿姊,你怀了身子,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
章怀春垂眸,抬手轻轻抚上尚未显怀的肚腹,眼中却如死水一般无波无澜,幽幽道:“这个孩子,怕是没命来到这个世上。”
“阿姊可不兴这样咒自己的孩子!”章咏春被她这话吓得心惊肉跳,瞪大眼道,“这孩子当初能在你的两碗下胎药下活下来,是注定要与你结缘的!”
章怀春却凄然笑了:“朝廷的人今日已到了历阳,他们定是带着和亲圣旨来的。我若去和亲,乌孙昆莫又怎会让我生下这个孩子?”
章咏春见她已然是一副认了命的姿态,心里头又酸又痛。
“阿姊就这样认命了么?”
“不认命,还能如何?”章怀春再次望向脚下的江水,目光沉静而哀伤,“这段时日,我总会想起那年朝廷剿灭莲花峰贼匪时的场景,甭管醒着,还是睡着,我总能看到漫天遍地的血,我害怕那血将扬州染透了。扬州本遭了诸多磨难,好容易恢复了一点元气,不能再遭兵祸了。况阿父与阿兄若真要抗旨举事,我们一家皆会受牵连,到那时,我依旧逃不脱和亲的宿命。”
她再次将目光落在了章咏春脸上,郑重道:“阿父忠君爱民,在扬州清望甚著,深得民心,我不愿他因我而毁了辛苦经营的名声,更不愿你们因此遭难。”
章咏春知她早便拿定了主意,自己再如何劝也无济于事,不禁潸然泪下,哽咽着问:“那槐序……怎么办?你舍得……舍得下她么?姊夫……你也放得下么?”
章怀春神色黯然地道:“也许,我与他的缘分早在去岁冬日便尽了。”却又牵出了一丝清浅温柔的笑,“妹妹,我只想你们能安稳度过余生。”
章咏春沉默着,却是紧紧抱住了她,那双被泪水浸湿的眼眸深如海,透着不可捉摸的光。
良久,她才道:“阿姊,你不能认命。和亲一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章怀春听她话里有话,唯恐她冲动行事,忙将人推离了自己怀抱,蹙眉认真规劝:“此事已成定局,已无转圜之地!你可不许做傻事!”
“谁说没有转圜之地了?”章咏春笑道,“若是明桥能夺回昆莫之位,阿姊便不必去和亲了。”
章怀春哑然失笑,只觉这女公子是在痴心妄想。
王位之争,又非婴儿以尘饭涂羹相戏,明桥要夺回王位,哪有那般容易?况她并不信任明桥。
然而,她并未驳斥章咏春的话,只是眺望着夜色下的浩淼江水。晚风下,夕阳落在江面的最后一抹余晖已被江水吞没,青黑天际下,江面灯火比晚霞更绚丽。
一艘船在附近的一处码头靠了岸,借着江面灯火与哨岗火把,章怀春看清那从船上下来的人正是阿兄。
她的心霎时一紧,轻声对身旁的二女公子道:“阿兄来了,应是带来了朝廷的消息。”
章咏春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果真见到了章茆的身影。只是,在看到随之登岸的那人时,她不由惊得瞪大了眼,才唤了声“阿姊”,她身旁的阿姊已一阵风似的从她面前飘过。
“阿姊,你当心些儿!莫要摔了!”章咏春高声疾呼,随后便追了上去。
***
章怀春从未有眼下这般激动失态过。
她本是溺水之人,早已放弃了挣扎求生。然而,见到郑纯的那一刻,她那颗平静麻木的心忽如急雨狂跳,溺水的窒息再次席卷而来,刺痛了她的心,让她拼了命地想要浮到水面上来。
她无暇去想郑纯为何会来扬州,亦不愿深思他又为何偏偏与朝廷使者同一日抵达了历阳,只知他的出现,让她的心又活了过来。
二女公子的疾呼随风入耳,她却顾不上回应,只想飞奔至码头,与他相见。
只是,通往码头的路乃草木碎石铺就,并不平坦,她只能提着裙角缓慢行走。因方才下哨岗下得急,她的发髻早已被风吹得凌乱,右脚也因行得急,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却已顾不上仪态与疼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郑纯早便望见了向码头而来的那道身影,因隔了些距离,又因夜间山雾迷蒙,她遥遥望过来的目光,也似蒙了一层雾,他看不真切。
依稀灯火里,她的身影绰约朦胧,让他一度以为那道身影只是山间的雾气幻化而成的,是他的幻觉。直至她穿过夜色迷雾向自己行来,她的身姿面容真真切切地映入他眼中,他始知,这一切皆是真的。
时隔多月再见她的面,她似憔悴消瘦了许多,眉眼处堆着浓浓的愁绪,让她的目光也变得深沉阴郁了几分,没了往昔的温柔平和。
她就这样静默无言地看着他,唇边牵出的一抹笑也染了愁。
这抹笑,让郑纯看得难受又心酸,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头却酸痛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却是章茆不愿两人干杵在这儿吹冷风,轻轻咳嗽两声打破了沉默,提议道:“寒气下来了,山间风也寒,我们回万竹坞说话吧。”
这时,章咏春也已下了哨岗,在那头向三人招手:“阿姊——阿兄——郑郎君——变天了,要落雨了,快些回坞里去吧!”
“就来了!”章茆高声回应一句,便当先迈开脚在前头引路,还不忘回头提醒章怀春,“这段路不好走,妹妹当心些。”
“我晓得。”章怀春点头,便抬脚跟上了他的步伐。
早在她往码头这头来时,郑纯便发现她用右脚探路时的异样,此时离得近,他看得真真切切,已断定她的脚伤又犯了。
他几步行至她身旁,偷偷觑了她几眼,便向她递出了自己的左臂,压着声音道:“扶着我走吧。”
章怀春不由侧头抬眸,静静凝视着他的双眸,似要透过这双眼看到他心里去。
然而,他的这双眼太过沉静,让她看不透他眼里的温柔,究竟是为何。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地问:“这番相助,是出于佛门的慈悲心肠,还是你我过往的恩情?”
郑纯显然没料到她会生出这样的疑问,微微怔了怔,那只伸出去的手臂便已牵住了她的衣袖,继而寻到她的手掌便将其紧紧牵住了。
“你是我在佛前斩不断也斩不尽的尘缘,佛若要降罚,我愿受着。但……”郑纯的声音忽有些哽咽,不由将掌心里的手握得更紧了,“但我不想再松开你的手了。怀儿,我不想你和亲乌孙。你若还记得当日在白马寺对我说的话,我如今如约回来了,你……你可……还愿要我?”
章怀春已从今夜乍然见到他的激荡喜悦里冷静了下来,眼下再听他这番低声下气的话,更觉锥心裂肝,红着眼眶道:“迟了……斑郎,已迟了……”
“怎会迟了?”郑纯停住步伐,将她牵至自己面前,垂眸深深注视着她,“你说只要我待你的心意如初,等多久都愿意的。”
他目光热切,不似往日里温柔内敛的郎君,恍若他才是那个溺水的人。而她,则是他拼命想要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他见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心霎时一空,又底气不足地道:“我也未让你久等,你真觉迟了么?”
章怀春始终不敢直视他的双眸,听他小心翼翼的语气,心里也颇不好受,微微叹了一口气:“回万竹坞再说吧。”说完,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掌,深一脚浅一脚地去追章茆与章咏春的身影。
掌中的温暖骤然而退,郑纯想要拢住她残留在掌心里的暖意,夜风却趁虚而入。
他拢住的是一片寒凉。
他失神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再环顾这熟悉又陌生的矶上风景,陡然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感。
原来,她并不会一直留在原地等他。
这一刻,他才算真正体会到她在面对他一次又一次要离开她时的心情。而她,即便被他伤了一回又一回,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了他,甚而不惜放下身段来挽留他。
然而,她如今不要他了,他却不知该如何挽留。
啊,我要大开杀戒了,要开始列死亡名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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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第十七章 重过阊门万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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