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粗翻阅了一遍原木传来的资料,星雨的心中很快有了底。
首先,小说的大纲非常详细,细到每章会发生些什么事,每个事件怎样转折,一些关键的细节、对话和描述都应有尽有。就算星雨不看完全文,仅凭这个大纲,也能敷衍出六章的稿子来。
其次,星雨要写的那一部分正好是外星打怪。外星是突然出现的外星,怪物也是突然冒出来的怪物,跟前面的章节没有关系。男主所在的星舰虽然人物众多、关系复杂,但这一次是他单独执行任务。
对星雨来说,比较挑战的大概就是那些怪物了,毕竟她没学过动物学。好看的故事由无数细节组成,想象力这种东西又千差万别,她怕写不出原木想要的样子。
幸运的是,关于怪物也有详尽的资料:长什么模样、用什么武器、有什么超能、设几种关卡、星球的地貌生态如何——都标注得一清二楚,还配有手绘的草图、有些甚至还上了色……星雨终于知道原木为什么会来找她。
因为她擅长写打戏。
这六章尽可以当作武侠小说来写。
最后也是最大的困难与写作本身无关,而是如何说服哥嫂让自己留在网吧里专心写稿,至少十天。
这可太难了。
星雨没什么属于自己的时间,要帮哥哥干活、要做全家的家务、要带孩子、要照顾爸爸……高中时候因为不在石淙而且住校,她还可以时不时地溜到魏峰的网吧写稿。现在高考已经结束,她很难找到借口长时间不在家。
“这个好办!”秋喜一拍脑门,“萧金桂贪财。你就跟她说,我姐最近害喜,想请你帮忙看店,一天五十。你不是已经收到一笔订金了吗?就从里面拿点出来给她。你嫂子见钱眼开,就不管你了。”
星雨于是放下手中事一溜烟跑回家向嫂子汇报。这招果然奏效,金桂说家里面欠着春喜不少人情,帮一下是应该的,何况还有工钱。没想到从来不好说话的嫂子居然这么爽快,星雨不禁喜出望外。
* * *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星雨都窝在网吧里看大纲,中间只上过两次厕所,吃过几个馒头。
原木告诉她,14号之前他将继续更新自己的小说,也有时间答疑解惑,毕竟她没写过科幻。星雨却认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打定主意尽量不打扰他。《极光星舰》中有几个部分的科幻内容相当硬核,满是艰深的术语,为了弄懂她不得不频频百度。
次日上午,她终于遇到了一个写作难点:
【鱼藏没有剑】:“原木?”
“在。”
“大纲读毕,有个问题:关于TD-733号星球的设定,可否作些修改?”
“Why?”
“在流沙上打怪——从肢体动作的角度来说——不大好描写。”
“我的设定里没有流沙。”
“你的设定里有‘触变性流体’。百度上说,典型的例子就是流沙,或者类似流沙的物质——淤泥、黏土之类。”
“所以,你还百度了?”
“不然呢?”
“这个设定的目的是:男主飞船降落,发现星球表面覆盖着一层触变性流体,致使飞船无法正常起飞。起飞会引起震动,震动会引起塌陷,所以无法及时返回母舰、只好不停地打怪。你要是觉得‘流沙’不好听,可以换个名字。”
“流沙地球上就有,何必写到外星去?”
“有更好的建议吗?”
“巨型发光水母怎么样?天上飘满的那种。”
“……”
“它们以捕食空气中的浮游生物为生,挡住了飞船的航道。”
“……”
“难以接受?”
“先回答一个技术问题。”
“请说。”
“该星球的重力与地球相似,水母是怎么飘到天上去的?”
星雨愣住:“非要给出解释?”
“如果超出普通物理常识的话。”
“让我想想。”
“或者不要水母,改成星球的低层大气有强烈的腐蚀性,”原木写道,“飞船降落时关键部件受损?”
“不好。”
“Why?”
“不酷。”
“……”
“很多人以为只有植物和藻类是以光合作用为生的,其实还有一些物种也需要光合作用,包括蝾螈、巨蛤、珊瑚、海葵等等,水母也是。绿藻细胞里有一种“氢酶”,一旦激活,就能通过光合作用产生氢气。我们可以说这种水母以捕食空气中的藻类孢子为生,体内含有类似氢酶的物质,所以飘得起来。飞船飞得越快,撞到的水母越多。你觉得这个解释怎么样?”
“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所以——水母OK?”
“水母OK。只是……打完怪后男主终究是要回到母舰上去的,天上都是水母的话,他用什么办法飞回去呢?”
“这不关我的事。”
“……?”
“这是六章以后发生的事。”
* * *
第三天,星雨的左耳因为持续疼痛引起呕吐不得不去看医生。她想再忍几天,先把稿子写完,秋喜不答应,死拉活拽地把她拖出了网吧。
“利群卫生室”座落在石淙镇的东边,是一排刷着白漆的矮房,左右都是农田。
最早的时候有两位医生,一个叫陈利、一个叫潘群,打星雨记事起就在那里行业。当时还是个小诊所,后来越做越大,潘群退休后,又加入了几个新人,开设了药房、小卖部、还添置了X光机和超声波仪器。
卫生室因为收费低廉、位置便利、附近乡镇过来看病的人很多,往往早上五点就要去排号。
但诊所毕竟是诊所,看不了重症也动不了手术,只能应付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开个药打个针消个炎输个液什么的,不用跑上跑下,很快就能回家。如果发现病情严重也会指点你去镇上的卫生院或者更大的医院检查。
陈医生是本地人,跟村民们沾亲带故,医术不错,人也和气,屋里挂满了锦旗。
用耳镜检查了一翻后,陈医生说:“难怪这么疼,鼓膜穿孔了。”
“不会变聋吧?” 秋喜问道。
“一般不会。穿孔不大,我帮你清除下血块。”陈医生一边操作一边又说,“看上去像是外伤造成的。最近遇上什么事了?是被打了,还是有什么东西在你身边爆炸了?”
“鞭炮。”星雨说。
“没年没节的,这时候谁点鞭炮?”
“就是鞭炮。”
“星雨啊,”陈医生调了调耳镜,“还记得你小时候骨折的事吗?”
“嗯?”
“当时你哥背你过来,说是摔了。我一检查,双腿骨折也就算了,两个手臂也骨折了,这也太能摔了。我问他是怎么摔的,山上跌下去的?树上掉下来的?你哥的回答跟你一个句型——”他模仿星奎粗哑的口音,“就是摔了。”
她不禁哑然。
“当时你都吓尿了,记得不?后来一直住在萧有田家,萧有田说你有半年多没开口说话。这事儿一直搁在我心上,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是真摔了还是假摔了?”
“就是摔了。”
一整面墙的锦旗,清一色地写着“医德高尚”四个字。
医生研究着她木然的表情,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这样的小穿孔不要紧,一般来说两到八天就能自己愈合,慢慢地就不疼了。但这期间要千万小心:不要感冒,不要用力擤鼻涕,更不要让任何液体进入耳朵。万一化脓引起中耳炎就麻烦了,那可是要动手术的。”
星雨捧着两盒口服消炎药走出大门,秋喜一把拽住她:“你哥又打你了?”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你就自欺欺人吧,那天你眼睛充血,我姐就让我问你来着。”
“真没有。”
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为首的是一个剃着寸头的男生,左手打着吊臂,看见星雨,嘿嘿一笑:“双刀火鸡,早!”
就着熹微的晨光,星雨定睛一看,是她的初中同学李小威,不禁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去死吧你!” 秋喜做势要打,李小威往旁边一躲,促狭地笑了。
“看见那个地基了?”李小威指着旁边的一块空地,正当中挖了个大坑,里面整齐地码着一堆砖头,“卫生室要开牙科了,你把牙整齐了说不定是个美女呢。”
“滚!”秋喜骂道。
“情与义,值千金——”李小威阴阳怪气地唱了起来,“刀山去,地狱去有何憾……”
“双刀火鸡”这个绰号,最先是星雨的哥哥潘星奎起的。
她的牙齿很白但非常不整齐,虎牙凸出、门牙外暴、说话漏气、吐字不清、连嘴都合不拢,样子像极了电影“食神”里莫文蔚演的那个古惑女。
开始的时候,这绰号只是在星雨所住的街道传播,不知何时就到了学校——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每当遇到有人这样叫她,星雨扭头就走,绝不上前争吵。她知道自己发怒的样子更加丑陋、活脱脱座实了这个称号。
两人在路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秋喜忽然道:“你知道吗?潘老师去世了。”
星雨一怔:“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秋喜说,“差点忘记告诉你了,看见李小威才想起来。”
星雨有些难过,却并不意外。潘老师得肺癌已经两年多了,一确诊就是晚期,之后被远在沈阳的儿子接去手术,据说是躺着上的火车。其间只回来过一次,住了不到三天又走了。
这一走便音讯全无。
老师全名潘志远,教初中语文,老伴早逝,退休后一直独居。以他枯瘦的身板、烟不离手的习惯,这么久没有消息,村里人都以为他已经入土了,没想到这些年一直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初二那年,星雨得过一次甲肝,潘老师不顾传染的风险,天天过来补课,还借给她一套《基督山恩仇记》。
初中毕业,星雨爸想让她辍学打工,也是潘老师费尽口舌做的思想工作:“德庆啊,你家丫头不读书太可惜啰。平日里也没见她点灯熬油,小测验也是一般般,一到大考就是年级第一,日后肯定有大出息!咱们做家长的,再苦再难也不能耽误了儿女的前程,更不能在抵达战场之前让她掉队,是不是?等她大学毕业到城市落了户,一个月的工资顶你一年!你就等着享福吧,将来就是她给你养老了!”
好话说了一箩筐,然而,想打动石淙镇最懒的菜农潘德庆,没那么容易。
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学费一学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不算伙食费、住宿费、教材费、补课费……三年加起来差不多上万。潘德庆哪有这个钱?别说三年,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就拿不出来。更何况那时的他因为腿伤没什么劳动力早已经不当家了,当家的是星雨的哥哥潘星奎和嫂子萧金桂,他们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呢。
最后还是潘老师为自己画的饼买了单,一次性垫付了星雨的全部学费,其余杂费经他四处游说,由家境略好的秋喜家和一位在广州开餐馆的堂叔共同分摊,说好大学毕业后开始偿还。尽管如此,潘德庆死活不肯在借据上签字,生怕债务落到自己头上,最后还是潘星雨按的手印。
如今,听到潘老师的死讯,星雨伤心的同时,连日的纠结也得到了解脱。
——他知道育田高中只有她一个人高考过了本科线吗?
——他知道尽管有这样的成绩,她仍然上不了大学吗?
——他要是知道了,该有多么生气、多么失望啊。
“星雨这孩子啊,小小年纪就懂得不露声色、适可而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天性凉薄呢。”有一次,潘老师这样说。她听了心里很委曲,天性凉薄——她怎会给人这种印象?
然而现在,当知道自己不必面对老师那双殷殷期盼的眼睛,不必解释他垫付的学费付诸东流,内心的撕痛就不会那样剧烈,甚至可以悄悄地松一口气……
这不是凉薄是什么?
作为星雨的铁杆闺蜜,秋喜当然了解她的心情,见她眼眶发红,摸了摸她的手:“听二虎哥说,后事是在沈阳办的,人也葬在那边。他家在石淙已经没人了,就剩一间老屋,也不值什么钱,就留给了二虎。”
二虎是潘老师的侄儿。
“二虎哥让我姐带话,说有事找你。”
* * *
潘老师的住处就在诊所附近,是老旧的砖房。本地人盖房有个禁忌,叫作“前不守塘、后不开窗”。潘老师的屋子就正对着一个半亩见方的水塘,塘里终日养着一群鸭子。屋后开了两扇大窗,只要打开,就有很大的穿堂风。
星雨和秋喜走进屋内,发现里面的家具已经搬空了,墙上挂的画和书法也摘掉了,只剩下满满四壁的藏书。
二虎指着那些书说:“这间屋的书,会捐给学校图书馆,潘老师说你以前基本上都读过了。卧室里还有三百多本,是你上高中的那几年买的,可能没读过,问你要不要,要的话就拿去。”见星雨站着发呆,又说,“嫌多了就挑一些。”
“要,都要。”星雨应道。
“你家有地方放么?”二虎拿起一摞书,在手里掂了掂,“书挺重的,三百多本可能有两百多斤呢。”
星雨家倒是有几面空墙,但用来堆书?萧金桂不会同意,实在不行只能堆在她自己的床底下,不知能不能全塞进去。星雨想了想,问道:“可以暂时把它们存在这里吗?”
“恐怕不行。这屋子我打算清空后重新装修,再隔出两间,有几面墙要敲掉的。”二虎跟星雨的哥哥同年,是这一带有名的泥瓦匠,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不但是干力气活的好手,脑子也很灵光。
“那我现在就搬。”星雨挽起袖子,从地上拾起一个空纸箱。
“不用不用。”二虎一把推开她,笑道,“这点力气我还有,过两天我用三轮车给你送过去。”
“太好啦,谢谢你。”
临出门时,二虎递给她一只牛皮信封:“潘老师说——这个也留给你。”
星雨接过,见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认出是老师的笔迹。她愣了一下,没有立即打开。老师去沈阳时,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她寄过几封问候的信,都没有回复。育田高中离石淙中学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她又长期住校,关于老师的病情一直没有更新的进展。
出了大门,秋喜已经好奇到不行:“不是说一直没收到老师的信吗?现在信来了,干嘛不看?”
她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看见上面的字,鼻子猛地酸了一下。
那是她三年前写的借条:“今向潘志远老师借款人民币伍仟元整,仅用于本人高中三年的学费。借款期限十年,本人承诺到期归还本金。借款人:潘星雨。”下面是她的签名、手印、日期、住址。
“哇,老师真好,借据给你了,五千块不用还了。”秋喜说。
星雨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塞回信封:“这五千块,我一定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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