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夏。
——
丁淼不会忘记。
他第一次见到唐晓,刚好是他中考完后的暑假。
那天刚好是渔船返航的日子。
他大伯丁海明有一艘船,他一到长假就随着他和船员出海打渔,每周回一次家,将打来的海鲜拖到岸上送到附近酒楼或是饭店做买卖。
那天丁淼记得是大丰收,大伯特意留了一些海鲜带回家,因为听说堂姐丁婷要回来,还带着朋友来。回到家发现院里站着两个聊天的陌生男生,他们和大伯打了招呼,又朝他挥了下手,他微微颔首,安静地跟在大伯后头,把东西拿进了厨房。
大伯出去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听他们的对话,好像是说他们要来这拍视频,会小住一段时间。大伯让他们没见外,就把这当自己的家。
在这聊天声中,他听到了堂姐丁婷的声音,还有一个女生的声音。他之所以能留意到,是因为她的咬字清晰,像是电视上才能听到的那种标准发音。尾岛人发音含糊,鲜少听到这么清亮的发音。
他把船上待修补的工具放杂物间好后经过院子,想绕到后头洗手,只听顶上一声叫唤。
“堂弟!”
他循声仰头。
日头有点晒,在晃眼的蓝天下,他只能辨认出三楼走廊处趴在堂姐旁的那一道轮廓人影,脸上晃着朦胧的光晕。
她趴在走廊上,头伸出来。
虽然看不清,但他能感到那人也在看着他。两人视线短暂地交错,尔后他眯着眼应了声。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丁淼往后头走远,回她:“嗯,好像是。”
他听到了那个女生在和丁婷说什么,丁婷和她说了一句话。
声音听得不太清,模模糊糊地就只听到了他的名字。
丁淼洗手擦干后,准备去楼上洗澡换衣服。
楼梯间,他听到了热闹的聊天声。
他微微局促,但也不好返回,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
狭路相碰,只听又是丁婷的声音。
“堂弟!好久不见了!”
他步伐停住,仰头望去。
这时,他才清晰地看到丁婷旁边的女生容貌,长得白皙,鹅蛋脸,一头栗色短发,眉眼清淡,很舒服的长相,身形比起丁婷要高挑一些。
对视上了那个女生投来的目光,他微微别过眼。
“这是唐晓姐姐。”丁婷介绍了旁边的女生。
他很有礼貌地颔首打招呼,“唐晓姐姐好。”
“丁淼。”唐晓轻轻念了他的名字,丁淼第一次觉得他的名字能念得这么好听。
吐字仿佛叮咚的山泉水。
“是三个水的淼吗?”
“嗯。”
见那道目光不错眼地在看他,他颇为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耳尖微热。
“看吧?我就说什么来着,我堂弟很害羞的。”丁婷笑,用胳膊怼了怼唐晓,唐晓看着他,捂着嘴轻轻地笑了。
被这两个姐姐当成了玩具,丁淼顿觉尴尬,脸更红了,但他又没法逃开,只好支开身让出位置让她们先走。
两人说笑远去的声音渐远,丁淼迈步上楼,去了屋子里拿衣服洗澡。
换了身衣服下来,他径直去了厨房帮忙了。
丁淼很娴熟地打下手,帮伯母帮忙生火,生火这事他做得很熟练,用报纸包裹干草划火柴点燃后放灶台里,轻轻扇风,再挑拣一些细长的树枝放入,最后再放入大块柴火,三拨两捅的,这火就旺起来了。
他一人搬着板凳坐在那看火,帮忙炒菜的伯母递东西打下手。灶房里热火朝天的,散发着炒菜香味,吸引了几个城里的年轻人前来围观。
“这里烟大,待着一身味,外头凉快。”伯母挥手想把这些好奇的学生往外头赶,学生都撸起袖子加入,端着摘好的菜去洗,有的在剥蒜,一言一句地和伯母聊天。
丁淼话不多,全程安静坐在小板凳上看火。
丁婷挽着唐晓也进来了,灶房空间不大,何丽真把她们赶出去了,她们就在外头端着小板凳坐着,陪外头给刚杀的鸡拔毛的丁伯聊天。
下午吃饭时,一直在楼上写作业的丁郝也下来了,因为人多他们拿出了过年才摆的大圆桌支在院子里,丁淼拿着碗筷分在桌上,最后一个坐下。吃饭时,他安静吃饭,时不时丢些肉给四周在饭桌底下转的发财吃。
有次他伸手夹菜,结果对面也伸来一双筷子。
丁淼微顿,抬眸,见是唐晓,两人对视了一下,他别开视线,收回来夹了别的菜。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在同盘菜里撞筷了。
就这样,丁淼开始留意起来。
他发现,唐晓只夹她面前的几盘菜,远点够不着的她就一动不动。
她吃得不多,基本上都在聊天,何丽真也爱聊,饭桌上基本上都是她在接话。
吃饭完收拾东西后,他们散步去了海边。
丁淼牵着发财,唐晓蹲下来想要摸它,被它缩了回去,汪汪地叫了几声,躲在了丁淼身后。
唐晓把手放回去,仰头看他,有点伤心,“它是不是不喜欢我?”
丁淼摇头,“它有点胆小,不是不喜欢你。”
唐晓道:“但是它好黏你。”
“嗯。”丁淼低声道,他蹲下来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挠了挠它的下巴。
“它其实挺听话的。”丁淼叫了它一声趴下,发财就照着他的指示去做了,他轻柔地摸摸它的脑袋。
“你多大了?”
“十五。”
“几年级?”
“开学上高一。”
唐晓望着海,说道:“我有个弟弟也和你差不多大。”
丁淼记得,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第二天晚上,有人提议去海棠湾去看蓝眼泪。
在海边长大的他,熟悉当地水况,被丁婷抓去当人肉导航,因为他能知道在哪能大概率目睹荧光泪。他们包了辆车去了海边,正正好赶上了荧光泪潮。
这几个人跑去海滩上踩浪玩耍,他就在岸边站着吹海风。
听到有人问他不下来玩吗,被丁婷调侃了句,说人家已经看腻了。
就在这时,丁淼发现不远处,有几个小学生跳到了海里玩,有个还往深处游去。
他目光紧盯着那个海里浮动的小黑点,不一会儿,那个小黑点不见了。
丁淼心里默数了十秒,发现人还没往上浮,心里一紧。有人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喊名字,都没反应。
幸好救生亭离得不远,他以百米冲刺速度跑去拿。他这一举动引起了原本还在一旁玩水的人注意,丁婷喊住他问他什么情况,他没时间顾及,拿着救生圈到了水里。
救起那人后,他用救生圈把他浮起来,拉到了岸边,给他作人工呼吸按压心跳,把水吐出后那小孩醒了。
这件事后,回去的路上,车厢里气压莫名低下去,没有了刚来时候的呱噪。
“堂弟,你刚刚真是吓死我了。”丁婷依然心悸。
“没事了。”丁淼坐副驾驶位上指路回去,半晌他忽然低声道,“婷姐。”
“嗯?”
“回去别和伯母说。”
回去何丽真在院里灯光下修补渔网,丁淼洗完澡后就去帮她忙,楼上丁郝在写作业嚷着让何丽真让去陪他,丁淼一个人就在灯下一点点地把剩下的渔网修补完。
一张网很大,需要穿针引线细心地补。
他专注对着灯泡昏黄的光,做着手头上的事。
发财静静地趴在他脚边打盹。
夜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楼上传来人声。
灯泡的光吸引了小飞虫扑来,传来细小的清脆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了门口,他以为是伯母,头没抬和她说道补得差不多了。
“是我。”
听到这声音,他身体一滞。
唐晓即着拖鞋声,走来,坐在了空的小板凳上。
他没抬头,只是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唐晓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像是在好奇,她伸手来:“我试试,可以吗?”
丁淼把伯母的线给她,放慢了速度让她看清动作步骤,唐晓在认真地看,依瓜画瓢地模仿动作,不过都不得要领,丁淼就一步一步地拆开。
“嗯,这要这样穿过去。对,是这样。”
唐晓独立做了一个完整的动作,虽然很慢且不太规范,但步骤是完整的。
“嗯,多做几次就熟了。”
唐晓低头慢腾腾地做,因为不熟练,有时忘了动作还偷瞄他,不错眼地看着丁淼的手上下翻着,快而灵巧。
“好难啊,你怎么这么厉害?”
丁淼抿唇,“做多就会了。”
他们又安静地做了一会儿。
“你刚刚......不怕被卷进海里上不了吗?”唐晓问。
丁淼低声应:“那小孩出事的地方离岸边不算远,我是估量了下才下去的。如果再远点的话,就不行了。”
他感受到旁边有道目光看向他。
“你真的好厉害,又会烧柴又会补网,还会出海捕鱼。”唐晓想起什么,轻轻叹息,“比起我那个不中用的弟弟好多了。”
面对这番直言不讳的夸奖,丁淼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脸颊微热,“这边小孩基本上都会这些。”
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加快了。
丁淼眼眸轻抬,多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陌生女孩。
视线里,她低头专注地做事,侧脸莹润白皙,在灯泡黄光下,抹上了一层柔光,就像纸糊的月亮,耳侧的头发柔顺垂落下来,她随意地把它别在耳后。
唐晓动了一下,他马上将目光收回来。
刚刚那点遐思让他稍稍走了神,手里动作却没停。
"嘶——"
指尖传来尖锐的痛处,一下子把神思扯回,丁淼放下剪子,肉眼可见手指的一抹鲜红显出。
“你——”唐晓本来想说什么,听他动静不对劲,扭头担心地看他,“怎么了?”
丁淼摇摇头,“没什么。”他将手指放在嘴里吸了下血,拿出来看血还是一直在流,没止住。
忽然,手腕被轻轻地圈住了,他愣了愣,就顺着这个力,他的手被带到了她眼前。
唐晓仔细看了看他指头的伤口,眉头轻蹙,“不行,这个伤口得处理。”
她松开了他的手,起身:“你们家药箱在哪?”
血越流越多,丁淼伸手去旁边桌上拿了纸包住了,很快外头的纸晕红了一片。
看是止不住了,他起身去了杂物室,单手打开橱柜,拿出了一个已经掉漆的铁盒。
唐晓从他手里拿过盒子,开了盖,里头装着一些常用的家用药品,瓶瓶罐罐的,每个都仔细拿起来看,随后又放回去,直到她找到了生理盐水。
“伸手来我看看。”
丁淼顿了顿,本想说不用,他可以自己来。
唐晓把手伸来,微微挑眉看他。
那目光有种不容他拒绝的意思。
对视了两秒,他抿着唇,把手伸去,手指摊开。
“会有点疼,你忍着点啊。”
唐晓说话轻轻,低头在仔细地用棉棒给他的伤口消毒,像是怕他疼了,她的动作很慢。
棉签的湿润,轻轻剐蹭,疼痛从指尖传来,还有一种他不懂的感觉。
他想到了一种意象,就像是夏天躺在野草地上,被草轻轻划过脸颊的触感,有一点草叶边缘的生硬,更多的是一种痒意。
丁淼垂眸,女孩的睫毛长长,轻轻地垂下,像两把小扇子。
他发现她鼻梁上有一颗淡淡的痣。
“疼吗?”
那双眼睛抬起,丁淼又目光移开了,盯着屋里角落的水缸。
他微微摇头。
“还好。”
他手心有点冒汗,不知是不是屋里闷热的缘故。
“好了!”
丁淼目光落下,看到了指尖处被包扎起来的蝴蝶结。
她顺着他目光看去,笑了笑,“好看吧?”
丁淼没说话。
低声道了句谢谢。
“你说什么?”
“谢谢。”
见唐晓脸上浮出笑容,丁淼顿时意识到什么,抿唇不说话了,目光垂落,看向包扎好的蝴蝶结。
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笑,像一阵轻柔的晚风,声音含笑。
“你还是真容易害羞啊。”唐晓低头将药水收进箱里,“这箱子放哪?”
丁淼指了指橱柜里,唐晓就放进去了,问他:“你是不是今晚得搞完这些?”
他看向院子里那摊开的白色渔网,在灯光下像黄昏里流淌的水。
“嗯。”
“我帮你吧,虽然我搞得很慢。”
丁淼低低地嗯了声。
不知为何,这一网一线,一树一木,一风一月,在这个寻常的夜晚,有了也以往不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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