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多伦多几近深秋,傍晚甚至飘了零星雪花,风卷着落叶拍打着车窗。秋焱把车停在丰业银行体育场附近的小街上,耐心地清理夹在雨刷器里的落叶。
白色的2023款宝马二系,刚跑了不到三万公里,要不是上任车主急于用钱,跳楼价出手,秋焱才舍不得买这么好的车。提车一个多月,秋焱小心翼翼,车身上哪怕沾点灰尘,都要赶紧拿抹布擦干净。
既然这么爱惜,该找个靠谱的收费停车场停车,而不是把车放在无人看管的背街上。秋焱纠结片刻,还是决定省下这笔停车费,锁车离开。
看一场冰球赛而已,不到三个钟,应该没事。
球迷浓度在体育场附近骤然攀升,超过六成的观众都穿着宝蓝色的运动服来看比赛,还有人脸上画了枫叶形状的球队Logo,手里揣着条幅和球星海报。
相较之下,秋焱显得格格不入。他刚下班,穿的还是打工那身行头——白衬衫和铁灰色西裤,棕黑切尔西靴,脖子上的领带和工牌还没来得及摘。
除了手腕上的运动手表,他和其他观众没一点相似之处,不像是来看比赛的,倒更像指导席上的球队经理。
秋焱长相算清秀那一挂,五官并不浓郁,眼神总是淡淡的,仿佛对周遭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他似乎对自己的格格不入毫不在意,没什么表情,胳膊上搭着风衣,站在检票队伍里低头看手机。皮质腰带扣得严丝合缝,勾勒出一把劲瘦的窄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秋焱的穿着和模样都挺惹眼,不少人朝他看,男女都有。
秋焱装作没留意,看似淡定,心里却如万马奔腾,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漫无目的来回扫动,焦虑地点来点去。他向来对旁人的目光异常敏感,最反感与众不同,表面云淡风轻,实则硬着头皮强撑。
他把工牌和领带摘掉放进裤兜,解开两粒衬衫扣子,心想,“应该先换身运动服再来。”
秋焱不怎么看冰球,对这场比赛没多少热情,之所以来,因为这票是领他入行的师父送的,不来不合适。
两年前博士毕业,秋焱入职某医械大厂做研发工程师。大企业讲究老带新,秋焱做软性内窥镜成像系统,颇受师父提点照顾,私下关系一直不错。
大厂论资排辈,师父Kimberly比秋焱还小一岁,多伦多本地人,祖上三代都是枫叶队及其附属小队马利斯的铁杆球迷。若非家里临时有事,她也不会把马利斯在季前赛的首秀门票转赠给秋焱。
进体育场落座后,秋焱朝观众席间沸腾的蓝海拍了张照片,发到IG上。Kimberly秒赞,还留评祝他享受比赛。
任务完成,顺利交差,秋焱收起手机,抬头怔怔地盯着球场正上方的大屏幕。场馆里放着震耳欲聋的热场音乐,身旁球迷聊得火热,在球员入场时兴奋地挥舞手幅,好几次扫到秋焱脸上。
“抱歉!我太激动了!”
邻座向秋焱道歉,秋焱摇头表示不要紧。那是个留络腮胡子的中年大叔,怀里抱着嘬奶嘴的外孙,全家都穿蓝白相间的运动服,还设计了统一的加油口号和动作。
秋焱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眼,不巧正和大叔视线相碰。大叔是个自来熟,从背包里掏出一条印有球员名字和照片的手幅,递给秋焱,说:“首发六个球员,我家就五口人,你能不能帮忙举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秋焱被迫入伙,内心有些抵触,却实在不擅长拒绝,于是把手幅举到头顶,连上面印的是哪位球员都没在意。
比赛分为三局,每局二十分钟,由于节奏飞快竞争激烈,球员体力消耗巨大,每隔四十五秒左右就会进行换人。大叔给每名球员都准备了手幅,场上换人他就跟着换手幅,忙得要命。
秋焱自己不爱热闹,但不反感爱热闹的人,还极易被他们影响。比赛节奏越来越快,秋焱在大叔的指挥下连换了好几个手幅,球员射门时还跟着喊口号,不仅不尴尬,甚至开始乐在其中。
说出来可能没人会相信,秋焱曾经也是狂热的冰球观众,在席间吹拉弹唱,和对家球迷打擂台。
中场休息期间球员们去更衣室布置战术,冰场上则安排了啦啦队表演。这局比赛有电视转播,镜头在不同场景之间来回切换。一旦摄像机靠近观众席,双方球迷立刻开始疯狂呐喊助威,恨不得把心爱球员的手幅或海报贴到镜头上。
体育大赛转播高低都爱整点花活,导播最喜欢抓拍有特点的观众。比如里约奥运会,中国对阵巴西的女排1/4决赛,观众席上那个哭鼻子的小男孩。
秋焱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这场比赛的幸运观众。
离第二局开始还有五分钟,Kimberly发短信来,问秋焱赛程如何。他低头回消息,没注意到摄像机已经对准自己,抬眸的瞬间被恰好抓拍,投放到球场上方的大屏幕上。
短短几秒,一闪而过,摄像机离开时,他还没缓过神来。
“你入镜了!”大叔高兴地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秋焱没那么兴奋,他在回想,刚才的表情是不是有点懵,应该不太好看。他对拍照不感冒,觉得自己不上镜,面对镜头总爱想些有的没的。
摄像头像摄魂怪一样在体育馆里飘来飘去,秋焱心有余悸能躲就躲,时而假装回短信,时而摆弄手里的条幅,表现得很忙碌。尽管如此,他还是得到导播的偏爱,又上了一次大屏幕。
“...真是够了。”秋焱腹诽,却仍摆出一副笑脸,装模做样地摇了摇手幅。不得不说他笑起来很唬人,眼睛眯起唇角上扬,好像真的挺开心。
球员在场上热身,都戴着头盔和防护面罩,看不清脸。秋焱对马利斯的现役阵容不了解,也没怎么在乎手中的手幅,大叔给哪个他就举哪个。他审视着大屏幕上的自己,这才顺便注意到手幅上印的球员照片和名字。
笑容在瞬间僵住,所幸摄像机已经去寻找别的猎物,没拍到他眼睛里的惊慌失措。
秋焱的心脏猛然抽动,有种站在悬崖峭壁旁边的失重感。他的胳膊突然一阵无力,失手把手幅掉到了地上。球员照片朝上,这是个笑得十分灿烂的亚裔球员,模样非常年轻,眉眼里刚有点成熟青年的影子,活泼为主,稳重不多。
即使年轻却相当英俊,高鼻深目,和秋焱截然相反,是一种很浓烈张扬的长相。
他的照片旁边印有简短的个人信息——Shawn Ching Kap,中文名汲清,出生地中国香港,祖籍广东省江门市。大叔是马利斯的骨灰粉,钟爱每一个球员,居然把汲清的祖籍都给扒了出来,印到手幅上。
秋焱垂下眼,和地上汲清的照片对视了片刻,然后默不作声把手幅捡起来,放在膝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掌把汲清的脸遮住,不敢看那双眼睛,仿佛如果再多看一次,心脏就要立即停跳。
“我早该想到的,”秋焱苦涩地想,“我早该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第二局即将开始,双方球员摆好阵形,集中在球场中区准备争球开赛。马利斯的左边锋动作慢了一拍,他在看大屏幕,直到镜头从秋焱身上移走,他才弓下腰,摆好预备的姿势。
秋焱喉咙不由一紧,感觉自己像只误入猎豹领地的倒霉羚羊。
...
比赛后半程秋焱坐如针毡,刚结束就逃也似地离开体育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跌坐在驾驶位上,额头抵着方向盘,不小心误碰到喇叭,结结实实地鸣了声笛,把路过的行人吓得不轻。
秋焱自己也吓了一跳,被迫回神,逐渐平静。直到把思绪完全抽离体育场,他才发现自己逃得慌乱,竟然无意中把汲清的手幅给顺走了。
手幅被他攥得褶皱不像样,秋焱想狠下心把它扔掉,人都已经走到垃圾桶旁边,又咬牙折了回来。他坐回车里,把手幅上的每一道皱纹都仔细抹平,最后叠成个小方块,放进衬衫前胸的口袋里。
“我好像还是爱他。”秋焱悻悻地想,认为自己特别没出息。好马不吃回头草,可已过两年,他仍然无法放下对汲清的感情,既然不能宣之于口,干脆就让它悄悄烂在心里。
他试图给自己的优柔寡断找一个借口,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当年分手分得不体面,仓促又狼狈地逃离,连正儿八经坐下来谈谈的机会都没有,矛盾更没来得及掰扯清楚。
看似果决,实则藕断丝连,勾勾缠缠,故而难忘。
浮想联翩中,身体竟然微妙地有了反应,秋焱的脸因为羞臊而顿时变得通红。他不敢看后视镜里的自己,垂着头,在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汲清的那双眼睛实在勾人,眼珠是琥珀色的,目光里总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情意。单单是看照片就已经让秋焱心猿意马,不敢想象如果能再次和本人对视,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理智告诉秋焱,这种假设根本不会发生,也不该发生,可他潜意识里还存着某种幻想——如果可以,他想再见见汲清,哪怕只说一句话。
鬼使神差,他并没有直接打火开车回家,而是重新下车,走进了几百米开外的一家Shoppers药妆店。
每家Shoppers的营业时间不大一样,这家开到晚上十点,还有二十分钟打烊。收银台里有个睡眼惺忪的店员在值班,门口的保安也没啥精神,除此之外,秋焱是唯一的顾客。
他心里的火气没消,身体依稀还有点反应,做贼似地走到摆放生理用品的货架前,觉得自己像个变态。他四下张望,在确认身旁没有其他人经过后,快速拿了一瓶润滑油,扔进购物篮里。
“太虚伪了。”秋焱在心里自嘲,明明无法逃离**,却又羞耻到不愿面对。
他拧巴又别扭,再次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大概因为今夜排解的幻想对象既不是杂志封面的性感男模,也不是三级片的精壮男演员,而是自己的前男友。荒谬,丢人,不可思议,不敢面对也情有可原。
心中的羞愧稍稍减轻,秋焱走到收银台结账。他本想走自助收银通道,却发现手机和信用卡都落在了车里,随身只有两张二十刀的纸币。
收银员着急下班,并不关心秋焱买了什么,机械地扫码结账:“二十刀五十六分,您怎么支付?”
“现金,谢谢。”秋焱把两张纸币递过去,暗地期盼着收银员快点找零,他好逃之夭夭,离丰业银行体育场越远越好。只有逃得越远,他才可能再次把汲清忘掉。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收银员找钱的工夫,店里进来几个身穿蓝色运动服的顾客,显然刚刚看完球赛。一帮人兴致勃勃地谈论加时赛上汲清贡献的决胜射门,讲他如何切断对方传球,靠假动作调转球路二次进攻。
这是汲清大学毕业签约马利斯后的首秀,初出茅庐便能力挽狂澜拿下关键分,深得球迷好感。大家已经给汲清起好了爱称,叫做Shawny。
秋焱在旁边偷听,喉咙又开始发干。也难怪,过去他和汲清亲昵时,总会忍不住叫对方Shawny,久而久之形成条件反射,心尖火烧火燎。
球迷们径直走到收银台前,对店员说:“您好,我们想买彩票。”
其中一人正是比赛时坐在秋焱身边的络腮胡大叔。他热情地和秋焱打招呼,秋焱赶紧把润滑油藏到身后,朝他点了点头,“好巧啊。”
“今天马利斯赢球,我来买张刮刮乐,蹭蹭他们的好运气,”大叔颇为得意,手舞足蹈,“我看球看了三十年,只要枫叶或者马利斯赢比赛,我都会买彩票,最多中过二百刀!”
“得了吧,”有人调侃,“枫叶五十多年没拿过斯坦利杯,怕不是你把好运气都吸走了。”
大叔买了两张刮刮乐,自己留一张,送给秋焱一张,感谢他帮忙举了三个小时的手幅。盛情难却,秋焱接下彩票,打算刮完就走,不想在这个是非之地再多逗留。
可问题是,他发现口袋里没有合适刮彩票的硬币。
刚才收银员找零的那几枚二十五分的硬币太小,根本刮不开彩票上的覆盖膜。用车钥匙刮也不现实,等到全部刮完,估计钥匙也磨损得不能用了。
秋焱想找大叔借枚大点的硬币,还没张口,只听身后有脚步声徐徐靠近。来者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用粤语说:“我有硬币,借你。”
感谢路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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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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