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处暑，眼前这片土地便愈发的繁盛起来，一望无垠的黄澄澄的庄稼伴着灿然昏黄的夕阳，大有长天一色的感觉。
虽是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
但是去年的悲秋，今秋不会复来。
林霜霜穿着一件泛黄的长裙，那是她妈妈出嫁之前的衣服，两只细细的胳膊紧紧的抱着修长笔直的腿坐在房顶上，任凭风抚摸她的额前，昏黄的夕阳照着那被一根已经磨破的露出黄色胶质的黑色皮筋一丝不落的束起那头乌黑秀丽的长发。
初秋的风有些微凉，沁着本该娇嫩的皮肤。
她微微仰着头，感受落日余晖，神色平静的看着远方，浓密的眼睫围着泉水般清澈的眸子，却无法控制的闪过一丝喜悦，而手里，是被她捧着差点错过的已经不知道被看了多少遍，略显褶皱的省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和每月爱心人士寄的资助转钱单子。
院里房间里溢满尖锐嘈杂的叫骂声却不绝于耳。
“你小点声，别让霜霜听见！”
“我怕她听见么，她早该听见，她十年前就早该听见了！”
“什么重点高中？！一年学杂费各类花销加起来要2000你不知道吗？”
“李志远，你还知道你姓什么吗？你这是养了个金枝玉叶在家吗？？？”
“我省吃俭用地供她到现在就不错了！你出去看看，就咱们村，哪个女孩子到现在不是下地干活，嫁人补贴娘家，有谁去读这么贵的书？”
“这不是霜霜出息吗？这孩子是咱们村这几年唯一一个考上乡重点的孩子啊，连村长都表扬了。”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怯怯地低声争辩着。
“她以后成绩出彩，我们脸上不也添光吗？”
“添光？添谁的光？是你们老李家还是我们张家？？？”
尖锐到变形的女声嘶吼着咒骂着，间或，夹杂着沙哑的唯唯诺诺的男低音。
“她姓林，李志远，你记住了！我嫁给你后，一天福都没享，给你们老李家生孩子养孩子，现在还要帮你妹妹养孩子？你有没有良心！”
“先不说她上学需要这么多钱，她走了，家里的猪你喂？鸡鸭鹅你喂？？？孩子你带吗？？？！！！”
林霜霜的目光顿了一下，这次，不能再忍耐。
她收起了通知书，下了每次挨打挨骂就上的房顶。
那一刻，她扶着栏杆，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身后的万丈光芒都仿佛成了她的背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考上重点高中或者是年龄增长的缘故，她的气场要比前两年强势了很多，刚刚还破口大骂的舅妈看见她那一刻戛然而止，很多话噎在了嗓子里，只变成了狠狠地一记刀子眼。
舅舅看见林霜霜下来，在旁边局促的搓了搓手，满是皱纹的脸转到了一侧。
“猪圈里的猪喂了吗？”
舅妈的声音克制着压低了声音，眼神躲闪到一边，林霜霜冷淡的瞥了她一眼，“鸡鸭猪都喂了，小宝的衣服也洗了，后院的稻子都堆好了，等太阳出来，你自己打一下谷子就行了。”
“你自己”三个字刺激了舅妈，舅妈瞬间转过头来，带着质问的语气皱着眉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这样的眼神，曾经是缠绕林霜霜童年的阴霾，她曾经最怕那样犀利的注视，身上已经愈合的伤口仿佛又在隐隐作痛，林霜霜直视她的目光，淡淡地说：“因为明天我就要去省城上学了。”
这是她隐忍了这么久，无数次跌入黑暗的深渊，又让自己拔出来仰望的唯一的信念。
其他任何，她都可以妥协，可在这件事儿上，绝对不行。
她这样坚定的语气攻击了舅妈心里的底线，舅妈的声音变得尖锐，整个人都凌厉了起来：“去省城上学？你拿什么去？”
林霜霜看着她的眼睛：“我妈妈留下过两万元存折。”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舅妈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暴跳如雷：“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存折，要不是当年，看你一个孤儿可怜，我会让你舅舅把你带回家，你早在外面饿死了，这些年，我好吃好喝的待你，就养出你这么个要钱的白眼狼？！”
林霜霜咬着唇，眼睛发红：“还我。”
那是她妈出事前留给她的。
舅妈还在咄咄逼人的说个不停，她走到门前，冲外面嚷嚷着：“当初在你没人要的时候我好心收留了你，给你吃给你喝的，这些年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你还好意思跟我提那两万块钱？！我现在就把门打开，让全村人听听，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给吃了！”
刺耳的声音钻进了泥巴糊的土墙，爬上了房檐，院里的鸡也咯咯跳了起来。
林霜霜喘了口气，这样的景象她不是第一次见，却依然那么让人觉得可笑。
她嘴角轻哼了一下，努力克制着心底的情绪，可声音却忍不住扬了起来：“好啊，你打开门，让大家都听听，让她们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林霜霜死死盯着舅妈，狠狠咬了一下皱皱的唇硬生生地不让眼泪流下来：“你打开门，告诉大家，我是怎么从六岁开始就挨你的打，是怎么饥一顿饱一顿地吃你们家的残羹冷饭，饿着肚子伺候你和弟弟，还要喂鸡鸭鹅和猪的！还要下地干活，你去说，你现在就打开门去说！”
她的声音哽咽，身体绷紧，情绪几近崩溃。
没有人知道，年少的她曾经经历了什么。
在那些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在那些仿佛被世界抛弃的日子里，她吃过变馊的馒头，有了霉斑的饭菜，还曾因为舅妈家来远方亲戚，在鸡窝旁的柴堆上睡了几天。
在同龄人还在父母怀中撒娇，享受童年，享受青春的时候，年少的她，生活的残酷早就在她身上打了滚，让她遍尝苦果，亲人的冷漠与虐待，早已化成一把犀利的刀，生生的将她逼到了悬崖边。
再不离开这里，再不逃开，她会疯掉。
一夜的哭闹与争吵。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在舅妈“滚！走了就再也别回来，赔钱货！”的辱骂声中，林霜霜带着眼下浓浓的乌青，她拿着嘉惠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和单薄的行李，跟着舅舅坐上了去省城的汽车。
在汽车上，在前三个座位上，有个女孩似乎是其他学校的学生被父母喜气洋洋的送往省里，她父母宝贝似地嘱咐着什么“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寄宿学校不要乱跑出去”“钱不够跟家里说，要吃得好”，女孩带着耳机，嚼着口香糖看着窗外，一脸的不耐烦和不在意。
林霜霜看见了，轻轻地垂下了头，长长的睫毛眨动。
车子一路行驶，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舅舅笨拙的从衬衫上衣口袋里拿出两个红色泛黄的皱巴巴的存折。
“霜霜啊，这两个存折你拿着，这个就是你妈妈留下的钱，还有之前好心人资助你的钱，你也知道，前一阵子你弟弟生病了，家里着急就花了一些，剩的不多了……还有不到五千块。”
舅舅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敢看林霜霜，林霜霜接过存折打开看了看又合上了，她虚脱式地靠在座椅上，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争辩什么了。
舅妈不会把钱都还给她，这是她早就料到的。
她本该再跟她僵持拉锯一段时间的，可是……开学在即，她再也脱不下去了。
她就像是被圈养在笼中遍体鳞伤的小鸟，太渴望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哪怕是拖着受伤的翅膀。
虽然未来的路漫长坎坷，可她已经想好了，自己有手有脚，只要……离开那里。
最艰难的她都度过了，其他的，她一定会……熬过去的。
几个交通工具的组合辗转，总算是到了省里的重点高中——嘉惠中学，进了学校，林霜霜四处看着，望着高大明亮的教学楼，看着被树荫围绕的湖泊，满是落叶飘着花香的小巷，她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周围有路过的打扮的青春靓丽的新生们路过，时不时有人扭头好奇地看着林霜霜。
林霜霜低头看了看自己洗的泛白的长袖长裤，把她平日舍不得穿从小卖部买来的胶鞋局促地往一起拢了拢。
问了路，总算是到了报道的教导处，可一去，迎接她们的就是噩耗。
“不好意思，我们这寄宿名额满了……”
嘉惠中学的教务处赵老师说的时候略带歉疚的说着。
“不是说可以寄宿吗？”
舅舅有些着急，怕自己听错，想再次确定一下。
“是可以，本来学校的寄宿名额就不多，你们报道的日期也比通知书上写的日期晚了两天，校方考虑到学生的前途才破例让她入学，但是寄宿确实不可以了，你们家长需要配合学校教学时间走读。”
赵老师面带模板式的微笑，提出了一般合理的意见。
“要不，你们在附近租个房，也不会很贵，一千多块就可以租个开间，可以陪着孩子读书……”
林霜霜站在舅舅的身后，红着眼眶，低着头，手紧紧地攥着书包带。
她哪里有钱租房子住？
一千多块，算上煤气水电，怎么也要两千，折子上的钱，决定了她未来三年的命运，每一块钱，她都要掰开来用。
舅舅恳求地说：“能不能帮着再想想办法，这孩子学习成绩不错，这寄宿名额您看......”
“是，家长，您家孩子的成绩是不错，能考到我们学校的，也没有差的学生，只是确实是没有床铺了。”
赵老师解释的有些不耐烦了，这样的车轱辘话，她已经说了好多遍了，语气难免烦躁，略显不耐烦的语调引起了旁边几个老师的注意。
林霜霜低着头不说话，她才刚刚套离开梦魇得到片刻喘息的心再一次从高空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舅舅还在争取：“霜霜这孩子不容易，打小就没了父亲，我妹妹也嫁别人了，就扔下她这么一个孩子，没人管，我们李家村就出了这么一个学习的苗子，不容易啊……我们这困难，真的，老师，您就再帮着想想办法吧，求求您了……”
赵老师听着林霜霜的舅舅说着困难，又是同情又是畏难地看着林霜霜。
林霜霜的脸色变的煞白，她咬了咬唇，拽了拽舅舅的衣袖。
算了。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也许，这就是她的命。
年少的经历，让她的自尊心极强，这样被所有人注视着“卖惨”，就好像是用刀子，一刀刀地割着她的脸。
舅舅还在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完全顾不得去看身边的人。
就在林霜霜脸色发白，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即将崩溃之际，旁边，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林霜霜微微一颤，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眼前的人应该也是一个老师，她长得很美，瀑布般的乌黑秀发落至后背，唇不点而红，蝶翼般的眼睫包围温润如水的眸子，淡蓝色的连体衣裙勾勒出曼妙的身材。
她微笑地看着林霜霜，目光澄澈，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柔。
也许是身为老师的缘故，她的气质特别好，像是幽兰一般，散发着知性的气息。
这样耀眼的人更让敏感的林霜霜自惭形秽低下头，手扯了扯自己的旧书包带，嗫嚅着翕动了一下唇，声音很小却又清晰地回答：“林霜霜。”
彼时，尚被生活折磨被自尊心揪扯的16岁的林霜霜还不知道。
她等来了，属于她世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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