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临添就这样咽了气。
丹桂带着暗卫进来,收敛早早就办过葬礼、但现在才真正死亡的越澧前任君主。
沈黎不知道闻煜明会如何处理他的父亲,他握着天璇印跟在闻煜明身后,闻煜明走得很快,他似乎想要迫不及待地逃离什么。
一直到越山阁,闻煜明的脚步才慢了下来,他站桌前,沈黎小心地走过去看了眼,那桌上只有一柄黑色的玄石镇尺压着未着墨迹的白纸,以及挂着各种笔的笔架。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天璇印,小心地将这东西放在那镇尺旁,黑白辉映,看起来十分和谐。
“你也怕吗?”闻煜明轻声问道。
沈黎一怔,他看了看那印,又看了看他,一向心思玲珑的他一时拿捏不准闻煜明话里的意思。
但闻煜明在他酝酿回应之际,又说道:“算了。”
沈黎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
闻煜明伸手拿起那方天璇印。
“小时候,我在母亲那里见过这方印,”闻煜明缓缓说道,“就因为闻临添一直将这方印放在她那里,所以哪怕他对她、对我再不好,她都觉得闻临添不过是被天机阁逼得疲累才这样,再加上爷爷因为积劳成疾过世,这让她心里十分愧疚。”
“所以她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效仿天机阁成立天户司,为越澧培养测算天时之人,以此来想办法帮越澧趋利避祸。”
“她一直觉得,只要这方印在这里,那闻临添心底还是爱她的。”
“所以她一直跟我说闻临添有多不容易,虽然闻临添从未对我表现过任何父亲对儿子的爱,但她仍然坚信闻临添也是爱我的,只不过因为迈不过爷爷过世的坎儿。”
“所以她要我像个合格的少君一般敬重闻临添,给闻临添对我的苛待一次次地找理由,她相信那些事不是出于闻临添的本心,毕竟虎毒不食子。”
“那会儿我有时候会想,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懂闻临添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她喜欢的人了。”
“又或是她知道,但她不愿意相信。”
“不愿意相信自己的选择错了,所以不断地对自己、对我说,闻临添没变,他只是被现实慢慢压垮了,所以她要坚定地相信他,也要我坚定地相信他。”
“毕竟天璇印还在她手里,而她的儿子还是少君,哪怕这个少君有名无实。”
“而闻临添——呵。”
闻煜明嘲讽地冷笑了一下。
“他将我母亲的努力看作了对他君位的威胁,天户司确实帮了越澧很多,也很大程度地帮他抵消了天机阁的怠慢对越澧的负面影响,但他想的是,我都对这个女人这样了,她还这么努力地管着天户司,她是不是想借子篡位,搞垂帘听政那套啊?”
“但我那一向敏锐的母亲却仍然在麻痹自己,哪怕闻临添已经临幸了秦轻容,她都觉得可以原谅,认为那不过是一次酒后乱性,就连后来封了秦轻容当如夫人,她在自己宫里哭得眼睛发肿,却还要强撑着去受秦轻容的礼。”
沈黎听得难受。
闻煜明在十一年前给他讲过这个故事,故事里的世家小姐当年明明是那么意气风发地要选择自己的人生,后来被渣男所误,成了一段兰因絮果。
但他没想到,原先后面被闻煜明寥寥数语带过的部分竟然更加让人心痛。
原先是那么骄傲、有才能的人,就算成婚生子也没能埋没其才华的一个人,就这样在越澧,和自己的孩子一起不断地被磋磨。
“后来她是怎么醒了的呢?是秦轻容刚刚有了身孕,闻临添才踏足了她的寝宫,”闻煜明轻轻嗤笑了一下,“那天她真高兴啊,大晚上的特意让宫人为她上了妆,穿上了好看的衣服,还让人带我早早去睡,可她等来了什么呢?”
沈黎看着闻煜明:“子礼哥哥……”
他直觉后面不是什么好事。
“他给她带来了一个选择,”闻煜明看着那天璇印,“他要她交出天璇印,或者,亲手杀了我。”
沈黎一惊,随后愤怒和心疼填满了他的心。
天璇印和闻煜明,都是当年那个已经深陷漩涡的墨夫人的精神支柱,就像挂在悬崖边上的人,双手紧紧扒着岩块,可现在,闻临添要把那濒临落入深渊之人的一只手硬生生地砍下来。
“所幸,我母亲还是爱我的,”闻煜明平静地说道,“她选择了我,并且,为了表示忠心,或者是还对闻临添抱着什么希望和感情,亲自用天道法力为闻临添设下了取用天璇印的阵法。”
沈黎突然意识到,这时候的墨夫人恐怕早就已经有了自毁的倾向,她已经打定了用她的余生来祭奠当初那作出选择的自己。
她没有继续放任自己陷入闻临添给她带来的漩涡,就像当初抛下天机阁肆意出走一般,她抛下了她爱错的人和自己的孩子,用最后的力量给闻煜明和闻临添都留了后路,然后自己从容地踏上了绝路——也是唯一可以从漩涡之中抽身而出的路。
但闻煜明呢?
沈黎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攥住。
他明白了当年在歧阳山下看到闻煜明,为什么会是那样的一副神情,为什么会拦着自己救他。
当年才不过十六岁的少年,被当时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亲人抛弃了——哪怕她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后路。
闻煜明的手按在天璇印上:“天机阁出身的人,都擅长谋算。她也是。”
“她算出来越澧一年后会有一场地动,而秦轻容并不能在一年内完全掌握越澧、尤其是天户司,她留下了一个傅旻在天户司蛰伏,只要我以服丧之名在天机阁躲上一年左右,便可下山去找她留给我的天户司势力。到时候,地龙翻身乃现君失德,我便能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重回澧阳。”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她的安排进行,但我没想到的是,闻临添竟然能活着,傅旻生了私心,不愿意取天璇印出来,其实这不怨他,毕竟在新君已登位的情况下知道先君尚在,聪明人都会觉得自己命不长。”
闻煜明顿了顿:“就像之前那个天机使一样,他被闻临添用天道法力召了去,和闻临添达成了协议,出去的时候被闻焕发现了,那天机使慌张的模样让他觉得有疑,出手要擒他,但寸了劲,把天机使杀了。”
当年的天机使果然是因为这件事死的。
沈黎算了算时间,问道:“那,闻焕的朝毅侯……”
“那孩子脑子不灵光,”闻煜明说道,“但好在忠心,他只怀疑天机使窃取了什么机密或者里通外国,我便顺着他的说法,嘉奖了他,给了他爵位。”
果然如此。
但沈黎的心下却一沉,他从闻煜明的话里嗅出来了一丝潜台词。
如果闻焕猜到了什么,那子礼哥哥会信任他吗?
联想到闻煜明方才讲的那些话,沈黎就觉得鼻头一酸。
在闻煜明的心里,竟然是没有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了吗?
“子礼哥哥,”沈黎轻轻唤道,他上前一步,环住了闻煜明的腰,把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子礼哥哥,你还有我。”
闻煜明的身体一僵,他低头看着埋首的沈黎,目光又落在那印上,眼中划过一瞬晦涩的神情。
“沈黎,”闻煜明缓缓说道,“快过年了。”
沈黎抬起头,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泛红,呆呆地问了句:“什么?”
闻煜明的手离开天璇印,落在沈黎的眼角轻轻地摸着:“越澧到东章的路很远,一般这个时候,天机使要启程了。”
沈黎感受着脸上的温度,他抿了抿唇,问道:“子礼哥哥,如果我说……我不想去天机阁呢?”
这话对一个天机使来说是极其任性的。
天机使的职责,就是将所在国家一年的情况梳理后送报上去,然后配合着做山河社稷大阵的修改,哪里有水患、哪里有旱灾,通过对山河社稷大阵的调整完成东章大陆全域的天时调配。
“不想回去?”
沈黎定了定心神,说出了他准备了很久的理由:“就算前面几年,越澧的天机使按照规定每年都回天机阁报送越澧情况,结果如何呢?天机阁已然没了当年的初心,这些年偏向玉华越发明显,这种情况下将本国情况报给天机阁,就是将自己的弱点送了过去,而天机阁更好通过山河社稷大阵来给玉华的进一步扩张铺路。所以,我……”
沈黎话还没说完,就被闻煜明用一根手指点了唇,而他的腰上一紧,闻煜明低着头,呼吸几乎都扑在他的脸上。
“不要说那些大道理,”闻煜明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抛开天机使的职责和身份,你,想不想回去?”
在这刹那之间,沈黎几乎要以为闻煜明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一抖,脸也瞬间变白。
“不想……”沈黎的声音带着颤,“子礼哥哥……我……我不想回去,别让我回去……”
闻煜明的手环着沈黎的腰,他感受到他在自己怀里颤抖,这是极为明显的害怕的情绪。
沈黎害怕回天机阁,这十一年,天机阁到底发生了什么?
闻煜明眉头皱起来,而沈黎又重新扎入了他的怀里:“别赶我走,子礼哥哥。”
这话让闻煜明准备出口的疑问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
他轻轻叹息,伸手紧紧把沈黎抱住。
“我怎么会赶你走呢?”
闻煜明说道,他轻轻吻着沈黎的头发。
“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回去了。”
闻煜明的嘴唇又蠕动了一下,但这次的话没有发出声——
我给过你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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