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良怀给的身份和路引,沈黎与金桂顺利地进入了汀渚。
汀渚水量富足,但却不受澜河制约,它本身就雨气充沛、雨水充足,以水泽居多,适宜种水稻,但和良怀沿河边的稻田不同的是,汀渚的稻田与水泽混杂一起,以块状分布居多。
但和沈黎想象中不同的是,一路走来,那些本该隐藏在田间的各种水泽大部分干涸,露出了底层湿润的泥土,而那些稻田——农夫们发愁地看着那些田地,一桶一桶不知道从哪里辛苦背来的水在往里面续,来保证那些幼苗能喝到足够的水。
是因为之前风禹断流的影响吗?
不,沈黎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他犹记之前所学的汀渚风貌,这里的水泽形成主要靠的自身气候降水,难道……
“去年就没下几场雨,今年开春的春雨就稀稀拉拉几滴,这以后还怎么种水稻……”
“近几年天时混乱,听说天机阁只顾着玉华,铆足了劲要把那北边的玉华变得水土丰饶。”
“疯了吧,北边本就以多旱为主,天机阁就算把南边的雨水引到北边,难不成要让北边改种水稻?”
“我倒是听说,因为玉华君主嫌草不肥。”
“草?”
“马草,玉华越澧一山之隔,越澧有越山挡风,又有南边湿润聚集水汽,马草长得好,玉华君主就……”
“嘶,那玉华这是要养战马啊?难道是想和越澧……?”
沈黎听后攥紧了手,十二年前那些窥见未来的吉光片羽再次出现在眼前。
金桂小声地唤了句:“沈大人?”
沈黎收回心思:“打听好了?”
“嗯,”金桂指了个方向,“这个镇子在当年那场瘟疫死了许多人,现在这些都是这二十年新搬来的,只有那边的一个老人是一直住本地的,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事,这个人也是之前宋老让我们来找的。”
“那先去看看吧,”沈黎颔首,“去之前,买点东西。”
毕竟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
这个镇子不大,但能种稻的土地不少,也多为当年温家所属,温家满门覆灭后,当地官府便将地收回,以此来招揽新的入住者。
留下的这个老者是当年温家的一个学徒,瘟疫那段时间正好家里有事,由此逃过一劫,后来回到这里,给温家的人办了后事,从官府手里得了温家的一块地,便充当起了守墓人的角色,在这里住了下来,逢年过节的给温家人烧烧纸,就这么在这里过了一辈子。
老人姓郭,无儿无女,因为有着温家的背景,镇子上的人都尊称他一声“郭老”。
郭老接过宋老的信,还没拆开,看到沈黎那眼泪便流了下来。
沈黎又是好一顿安抚,等安抚完了,又从郭老的口中听了一遍有关温家的故事。
在宋老眼里,温家是从不藏私、倾囊相授的师家,在郭老眼里,温家上下都是不折不扣的“大善人”。
温家家风善良,从上到下都乐善好施,当年收了不少走投无路之人,教他们种水稻的方法,给了他们活路。
但正因为这样,相比于汀渚的其他世家,温家没什么不传外人的“绝活”,很多人都是抱着学点东西就自立门户的心思,而温家的种植方法和选种育种技术被散得到处都是,甚至汀渚不少种水稻入门的基础书籍都是照着温家传出去的方法抄来的。
这就注定了温家的稻子在市面上没什么优势和竞争力,赚不到什么大钱。
但温家也不在意,他们种稻子本就是自给自足,就这么不温不火地偏安一隅没什么不好。
“可是,好人没好报啊,”郭老的眼睛通红,“老头子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年春末夏初,少夫人已经怀胎六个月了,大夫才诊出来少夫人怀的是双胎,镇子上的稳婆大夫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老爷便急急忙忙让我去镇子外去寻找这方面的名医,把大夫请来作准备。”
郭老找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找到了有接生双胎经验的、并且愿意跟他长途跋涉来这个镇子的大夫和稳婆,可却被告知镇子里有瘟疫,全镇封锁都不让出入。
那大夫和稳婆一听说瘟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只留下郭老一个人在外面着急。
他想尽办法都没能进去,只能每天求神拜佛,请老天爷保佑这家大善人。
可天不遂人愿。
等官府放开封锁后,留给郭老的只有烧成焦炭的尸堆。
官府为了防止瘟疫传播,将所有染病而死之人悉数烧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重新开放镇子。
温家的人一个幸免的都没有,整个镇子就没留下多少人。
那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没有人敢去再安葬,生怕这火烧得不够烈,那些尸身上还残留有疫病。
官府不得不重金悬赏,招揽处理尸体之人。
郭老去报了名。
他将那些烧焦的尸身一具具分开,也分不出谁是谁,就只能将那些人都算作温家之人,安葬在官府给他指定的深山里。
“温家当年一百三十二口人,总共数勉强数出来一百六十九具或许是和温家有关的尸体,”郭老有些痛苦地回忆道,“老头子实在是分不开,只能把他们都埋在那里,那个地方,是温家之前为迁祖坟选的地。”
沈黎轻轻拍了拍郭老苍老褶皱的手想要安慰,却被郭老反握住手。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其实是抱着一些希望的,”郭老声音哽咽,“因为当年那一百六十就具尸身中,有一个刚出生不久后的小孩,但只有一个,这个镇子不大,谁家有孕大家都一清二楚,那个时间点,只有少夫人一人快到临盆,而少夫人怀的是双胎,却只有一具小娃娃的尸身,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是少夫人的另一个孩子,被人救走了?”
沈黎沉默了。
“所以,老头子我就一直留在这里,想着那个被救走的孩子,是男是女?他还会不会再回到这里?如今,如今终于等来了您……”
泪水顺着老人布满沟壑的脸落下来,沈黎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以作安慰。
郭老只能想到沈黎是被人救走,可沈黎想的却很多。
当年如果是双胎,为什么天机阁只救了他,没救他另一兄弟或者姐妹?
天机阁救他的时候,是在封镇前还是封镇后?
但郭老显然不知道什么天机阁,沈黎也无意去给这位守在这里大半辈子的老人再去说这些背后可能隐含着的复杂情形。
他只是跟着郭老到了那处深山中的墓群,对着那些无名墓碑烧了一些纸钱。
看着那些墓碑,沈黎出神地想,这里有着他的亲人,他的父母、他的族人,还有那个出生后就夭折的手足。
他或许本不会是一个人。
不。
想起闻煜明,沈黎心情渐渐舒缓起来。
他看向那些沉默的青灰色石板,默道——
请放心,在这世上,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喜欢的、愿意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并且。
沈黎的眼睛有些湿润,但他的嘴角慢慢翘起。
并且,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
一阵风吹过山谷,拂过他的脸庞,轻柔又带着些许的水汽,就像母亲轻轻触碰孩子的脸颊一般。
再见,沈黎对着那些墓碑默默道别。
祭拜过后,沈黎和郭老辞行,想要给他留些银钱,却被郭老拒绝。
“知道你还在,我就可以安心了,”郭老的神情比之前好了不少,他抓着沈黎的手有些不舍,“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沈黎和郭老萍水相逢,郭老对温家人的移情让他短暂地体会到了属于亲人的温暖。
沈黎不禁说道:“我现在在越澧住,您要不要和我一同回去?”
郭老笑着摇头:“我在这里活了一辈子,临了,也想在这里离开,现在知道你还活着,到时候我也能去跟少爷少夫人他们交差了。对了。”
郭老似是想起些什么,他指了个方向,犹豫道:“那里,那边有个院子,是曾经温府所在的地方。”
沈黎一怔,他看向郭老。
“但……”郭老的手有些抖,“当年,他们就是在那里,焚烧了尸身,所以我……我不能带您过去,而且,而且那里已经破败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沈黎看着郭老,郭老似乎是不想再回想起之前的事,没有看他。
良久,沈黎重新又对他笑了下:“谢谢您告知,但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后,还请您保重。”
他又向郭老行了一礼,带着金桂离开了老人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小院子。
而身后,传来了郭老松了口气的呢喃。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沈黎拜别郭老,和金桂往出镇子的方向走,金桂能感觉的到沈黎步履有些沉重。
他不明白,明明去祭拜完温家人离开后沈黎的神情还是轻松的,为什么现在……
“好了,”沈黎低声道,“我们往回走一些。”
金桂有些莫名,他不知道为什么沈黎要下这个命令,但他从沈黎的话里嗅出了一丝危机。
金桂刚想问什么,就觉得周围的气息一变,警惕心让他瞬间抽剑出来护住沈黎!
浓雾骤起!
沈黎后退一步,背后却抵上一堵墙,原先通畅的来路竟然变成了死胡同!
“迷途阵,是一种叠加的传送阵,”沈黎似乎早有预料,“会将入阵之人传送到施阵人指定的地方。”
“施阵人……”金桂皱眉,他想起方才沈黎的异样,“是郭老?”
“不,”沈黎看着那些浓雾,“他们还是等不及了。”
他们?金桂不懂,他们是谁?
两人在浓雾之中站定片刻,不一会儿,一侧的浓雾散开了些,一条小路出现在他的脚下。
这条路蜿蜒向前,四周仍是浓得如同白墙一般的白雾,而路的尽头,是一处已经破败的府院。
沈黎看过去,赫然发现那府院门口上挂着如同血一般的暗红色牌匾,牌匾上写着两个大字——“温府”。
这是,温家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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