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离开莲芷殿的李玄,被挡在與车帷幕下的面容却毫无刚才的温和悦色。
无咎后一步跟上與车,在旁低身对李玄道:“殿下,礼物已送至两位女郎处。”
李玄只点头,未应声,面上是毫不在意的冷淡。
无咎却又看一眼李玄,似有话要说,却久未开口。
李玄有所察觉,问道:“你似乎对我向谢藜示好有所疑问。”
无咎俯身道,“奴不敢,只是瞧那女郎似乎心气颇高,奴不知她有何值得殿下如此费心的。”
李玄却只问:“你可听过谢谦谢将军的威名?”
无咎答道:“自是听过,谢将军白衣出身,本是寒门,却依靠军功一路升迁至振威将军,还曾随高将军与朔狄作战,又平定过东部动乱,只可惜,后来又因作战不利战败,而遭贬斥。”
李玄道:“不仅如此,他在军中名望,不可小觑,正因出身低,而更受同样出身低微的士兵们的瞻仰,加之,其为人温厚,战场中作战英勇,战场下待下属又宽厚,从不居功自傲。”
“可谢将军已病逝…”
“有时候,一个死人,可能更容易造势。重要的是他是如何死的,怎么死的。”
李玄说完,却话锋一转,又道:“至于你说谢家女郎心高气傲。”
他话语间似带有轻蔑的嘲意:“无咎,若你知道有人轻视你,你会如何?”
无咎顿了顿后道:“奴必定要他俯跪在地,对奴抬头仰望。”
李玄问道:“但你凭借什么让他跪地仰望呢?”
无咎道:“人不都畏惧强者吗?”
“若对方有求于你,自会有所惧。可若对方对你无所求,又怎会惧怕你,便也不会心甘情愿地仰视你了。”
李玄又道:“与其让她畏惧你,不如让她倾慕你,信任你,最后甘愿为你拿起刀戟,为你流血,为你匍匐跪地。”
“可若轻看奴,又如何会倾慕于奴?”
“她轻看你,便会轻易卸下伪装露出破绽,教你看出弱点,看出她想要什么。有时人想要的,并非那些眼睛看得见的。既然看不见,摸不着,就难辨真假虚实,那你只需让她自以为从你身上得到了她想要的。”
无咎一知半解,只道:“恕奴愚钝。”
李玄只轻笑一声,什么都未再说。
與车停在英华殿前,殿门大敞,走到内庭中,却见一片慌张吵闹,宫人宦者们见到李玄后,皆跪地行礼,但仍面有慌色,不时向周身张望。
李玄问道:“发生何事了?”
其中一位宦者是李炤的近侍,他答道:“三殿下该服药了,宫人却未在室中见到殿下,找到了前庭院中,也还未寻到。”
李玄似不意外,摇头无奈道:“看来他是病好了。”,随后又转而责问:“你们是怎么照看三殿下的。”
“回殿下,三殿下发热一直未退,但他不准我们在旁侍奉,奴无法,不想三殿下病中生怒,便都退到了室外,可期间明明没听见有什么动静…”
李玄转头看向李炤舍院的方向,却在跪地伏身的人中看见了知微。
那宦者顺着他目光看去,解释道:“殿下,这是奚官局的宫人,近日宫外有时疫,为防宫内流行,她是来给宫人送药的。”
李玄移开眼神,未有反应,只道:“你们去上锁的其他舍院找找看,我也去我院中找找。”
说完便携无咎一行离开了。
待李玄离开后,众人又忙乱起来,知微将药材交给一旁的宫人后也离开了。
她离开经过内庭院落,正要步入外庭时,突闻一旁的树丛中有响动,她将目光投向树丛,正中一棵树也在响动后轻摇晃动了几下,但此时庭中明明无风。
身后有急慌的脚步声接近,是又追寻而来的宫人们。
未等知微反应,兀然一道力就将她拽入了树丛中。她按捺住自己差点因本能而使出的武力,任自己被对方挟至树荫之下。
树丛外,身后的宫人追赶前来,一边焦急寻找,一边说着刚才好像看见三殿下从西边舍院跑到了这里。但环顾一周,未见到人影,又朝外庭跑去。
知微故意做出惊状,欲喊叫出声,却被身后的人伸手捂住口鼻,将她揽靠在自己身上。
“多有得罪了,知微姑娘。”
李炤的声音微哑,气力也不足。知微感到他身上滚烫,触在她面上的手掌却冰冷。
知微欲下跪行礼,却被李炤拉住手臂,“你这么大的动作,是要害我被发现的。”
他的手从她面上移开,却依然拦在她身前。
知微问道:“殿下为何要躲在这?”
“觉得吵闹。”他轻声道。
知微被他揽住靠在他身上,就这样等了一会后,待外面的宫人走远,李炤才从树中探出身,手中却仍攥着她的手臂。
他似乎并未想放她离开,就这样带着她避开寻他的人,一路绕到了宫人们刚刚寻找无果的西院前,院锁未落,他轻推就打开了门,然后带知微步入院中。
知微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奴还要赶回奚官局…”
他转头对她轻笑一下后道:“现在让你出去,你岂不是会告诉她们我在哪。”
知微这才看清他面上的病容,但说话间神情却还是之前在内寺中遇见他时的样子。总是带笑,一副淡然。
可他的话同他在宫中躲藏宫人追寻一样幼稚,分明言不由衷,却也未加掩饰。
知微道:“奴绝不会多言。”
李炤只笑着道:“我可不信你。”
知微只得任他带着自己一路往西院里去,他膝盖的伤势应当还未好,可知微却并不见他行动间有丝毫不便。
院中久未居人,沿路已生杂草,但隔段时间便有宫人来打理,所以也不算颓败,只是因无人,而显得冷寂。
他们走到一座楼高两层的阁楼前,李炤推门而入,带她一直上到二楼,走到二楼里室中,室中不知多久无人居住,不似庭院中常被打理,竟四处凌乱落灰,地上亦有泥浆积水。
李炤撩开室中帷幄,绕到室中屏风前,将屏风推移开后,背后赫然现出一把制作简陋的竹梯。
“宫人只打扫庭院,便一直未发现。”
李炤松开知微的手,试过这竹梯依旧稳固,便只身往上爬去。
知微呼道:“殿下小心。”,随后站在梯下试图将梯子扶稳。
李炤未顾,一直爬到梁上,屋顶年久失修,似是最早负责修缮这里的宦者也偷了懒,一大片底层扒砖已不见,亦未填补苫布泥浆,只用草席挡住未有瓦片覆盖的椽子,令这里风吹雨淋,生了草,发了霉,而椽子朽坏,只轻轻拨动就被移开,随后便现出一个可勉强过人身直通屋顶的空隙。
他回头,伸手对知微:“放心,梯子很稳固,你也可以上来试试。”
知微只得随他一起往梯上爬,见李炤跃身而上,随后扶住梯子,在屋顶上等她。
她的动作显得笨拙,废了些力气才爬到屋顶,李炤握住她的手,借力给她,才让她从那空隙处爬出来。
李炤一直带她到了屋顶正脊的正中,等稳坐之后,才松开握住她的手。知微低头看向他刚才紧握自己的手,看见他手背上有利器刮伤,看起来结痂不久。
他似是感到了她的视线,“你放心,这伤与今日无关。”
又道:“你也坐下吧,这屋顶站着不稳的。”
“谢殿下。”知微只得也坐在了李炤旁。
他似在解释自己在这宫中躲藏的原因,开口道:“卧床一日,实在是烦闷,只想来喘口气。”
口吻任性,却又率真。
“宫人们是怕殿下又吹风受凉。”知微低头道,“若是病情加重,也难逃责难。”
“你后一句才是真心话。”李炤看向她道,“你定是觉得我任性妄为,令无辜侍从们被我牵累。”
知微欲跪身,却被李炤又伸手拦住,她低垂着头道:“殿下恕罪,奴并非此意。”
“你放心,我自幼体弱,就算多病几日,也没人会觉得是因为宫人们照看不周。”
知微轻抬眼,看见李炤正眺望远处,面上神情平静。
“屋上危险,你就算说了得罪的话,也不用跪。”李炤的声音带了些笑意,他指了指眼前远方,道:“在宫中,你定是未在这样的高处看过日暮吧。”
知微顺着他指向的方向望去。
今日天晴朗,远望无云无雾,玄冥宫西面连绵起伏的高楼佛塔清晰可见,赤红泛黄的太阳,正徐徐西沉,渐要没入天际。
明明遥远的太阳,却落下夕光在脚边金灿一片,淌过宫墙屋脊,留下片片斜影。
李炤转头看向知微,她正看向他手指向的方向,日光落在她的面颊上,那总冷淡的神情,也泛了几分光彩。
“我年幼时真是执拗,非要去看正午当空的太阳,明明太阳西沉时,光是没有那么刺目的。”
李炤说完,知微回过神来看向他,看见他也正看向自己,便又低头垂目。
他却接着道:“你那时应当是在心里嘲笑我了罢。”
李炤说话带着笑意,知微听完,却又是一愣。
话音刚落,不远处却是一阵骚动,院门开启,宫人急匆的脚步声趋近,直到阁楼下。
“长明,闹够了吧。”
李玄的声音传来,透着无奈笑意,但因语速缓慢又觉得那笑意不真。
李炤转过身来低头看向楼下的李玄,笑着道:“阿兄,怎把你都招来了。”
说完,一副任性不悦的表情对向李玄身旁的宦者。
那宦者焦急道:“殿下,奴寻了你许久,不得已才求向二殿下,外面风大,切勿又受风寒……这屋顶也危险呐……”
李玄的目光掠过知微,对李炤道:“快下来吧,别再折腾他们了。”
李炤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随后摇晃着身体站起来。
随他摇晃,西院内宫人宦者也跟着惊呼一片,知微忙站起身扶住李炤,李炤则顺势撑扶住她的手臂,两人猝然靠近。
李炤站稳后看向知微,语气遗憾地悄声道:“真是得不偿失,这回梯子终是要被发现了。”
知微抬眼看向李炤,听李炤说完话后,露出了微不可觉的一丝笑意。而她好似感到了李玄的目光,神情一敛,又是平日那副卑顺的面孔。
宫人和宦侍跑上阁楼,一阵折腾后,才将李炤和知微从竹梯上扶了下来。
两人走到室外,知微伏身跪在李炤身旁,面对李玄身前欲要请罪。
李玄还未开口,李炤先道:“别怪罪她,是我迫使她跟我一起上来的,她又不能不从。”
知微仍俯下身道,“二殿下恕罪。”
李玄却沉默地看向知微,片刻后,才道:“既三殿下都未怪罪你,你也没什么罪可要我恕的。”
他随意地将手一挥让她起身,然后转身带李炤离去。
离开前,身旁的无咎看向李玄,见他一直无波动的神情中却现一丝不明的情绪。
知微待李玄离开后才起身离开。
夕阳已下,天色渐幽,宫人宦者正沿宫道点燃道旁的宫灯,在一片暧昧光色里,知微仰头看向天,日落后星月渐现,无一丝浮云。
一道悠长钟鸣响彻宫中,但这沉甸甸的钟声却连续未停,又响了不知多少下。正燃宫灯的宫人和宦者皆停下动作,望向钟声萦绕的空中。
此时还未到佛寺鸣钟的时辰,这是内寺中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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