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消失后没过多久,一个男人来到窗口前。
那男人凑到玻璃跟前,盯着嵌在窗口边上的沈莫的工牌看了看,往后退几步,转头朝楼梯口方向大声招呼:
“是这里了,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这男人是个体力劳动者;他剃了一头板寸,皮肤黝黑,上半身着洗得发白且领口松垮的红色T恤,下半身是溅满泥浆且裤脚挽到了小腿处的浅色牛仔裤,脚上穿一双半新不旧的迷彩胶鞋,露在外的胳膊和腿上隆起明显的肌肉块。
“来,来了。”楼梯口传来回应男人的声音,听上去上气不接下气的,细且虚弱。
几秒种后,一个瘦削的女人摇摇晃晃,走姿古怪地走出楼梯口。
她的皮肤偏黄黑且粗糙,却穿了件带泡泡袖的红白波点连衣裙,脚下踩一双细带细跟的白色凉鞋;那裙子于她而言过于肥大了,极不合身,穿在她的身上,仿佛是片随手覆在伶仃衣帽架上的罩布。
女人好不容易走到男人边上,头一句话是怯怯的解释:“这鞋子,我走得慢……”
沈莫听这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不过应该是“对不起,都怪我走得慢”,而不是“我走得慢,你为什么不等我”。
“真是没命享好东西,”男人哈了一声,“亏我特地给你买的,你知道——”
沈莫握着打饭勺随意搅弄了下某道菜,张口打断道:“不好意思,两位是笛晨夫妇吧?”
男人止住话,转过头来,神情变化飞快,面上堆起个笑脸,连连称是。
“笛先生……”
“嗳,食堂里的小哥就是有礼貌,先生,叫的真有水平!”不等沈莫说完话,笛先生张嘴就夸。
“笛先生,笛女士,我给两位介绍下今天的菜品?”
笛先生接连答好,笛女士没说话。她的身高比沈莫和笛先生都要矮很多,在两个男人来回的几句对话中,她不是仰头小心翼翼地去仰视自己的丈夫,就是以同样的姿势去仰视沈莫。
沈莫压下一点不舒服的感觉,眼观鼻鼻观心,说:“今天给二位准备了两道菜品,分别能带来的是‘体质 ’和“耐性 ’。”
笛先生喜上眉梢,兴奋地一拍大腿:“不亏是专业的小哥,选的正好是我想要的!咱快点开饭吧!”
说完,他拉着旁边的笛女士,整个人几乎要贴在玻璃上地去瞧沈莫的售饭车。
沈莫面色如常地给他们乘好了两个餐盘的菜,刚要递出窗口,就见笛先生杵了一下笛女士。
笛女士对沈莫说:“这两道菜都是给我们准备的,没别人了是不?”
沈莫点头说是,边说边瞟了眼堆放餐盘的地方,那里还有一摞尚未被使用过的餐盘,餐盘边上有几个干净的大碗。
笛女士眼神飘忽,右手摸着锁骨与脖子交界的皮肤,结结巴巴道:“我,我们刚在镇上干完活才来的,饿得不行,小哥,你干脆把菜都打给我们呗,要么也是浪费。”
“对对对,我们都吃得下!”笛先生附和,“小哥,可以不?”
沈莫平静地回一句当然可以,取两个大碗,掏空了售饭车的对应菜格。他请笛先生和笛女士各自端着自己的餐盘,自己则一手捧一个大碗走出窗口。
与笛先生和笛女士二人并行在食堂找座位的途中,他从这二人身上均闻到了不容忽视的汗味。这样浓烈的汗味程度是多产生于剧烈运动或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后。
这对夫妇大概没有说谎,他们八成刚做完体力活。
三人在食堂的一角坐了下来。刚坐好,笛先生就将两个大碗往笛女士跟前推。“好好吃,吃多点,生个大胖小子,争取做到一胎就给咱家留上后!”
“嗳,嗳。”笛女士低着头,小口但飞快地往嘴里送饭菜。
“我们这是头一个孩子,”笛先生眉飞色舞,“小哥,是不接下来要给你讲讲我们家里?”
得到沈莫的肯定后,他边风卷残云地往口中塞食物,边介绍起夫妇二人的情况。
然而,这介绍也不是正经的介绍,笛先生首先就朝沈莫倒了一大通苦水。
据笛先生说,笛女士是他的第四个老婆,他的第一个老婆嫌贫爱富,没过几年踏实日子就和别人跑了,第二个老婆因为一直不能生,主动和他离了婚,第三个老婆连着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怕得再养第三个不带把的,主动和对方离了婚,最后才经媒人介绍找了现在的这位笛女士。
沈莫没料到,笛先生说的“头一个孩子”,指的竟然是“和现在这个老婆生的头一个孩子”,脸上有些空白。
笛先生吧唧吧唧地吃着饭,不时嘬个牙花儿,继续往下讲。他开始给沈莫抱怨自己养家的艰辛。
据笛先生说,他们夫妇的收入基本全来自于他不时到工地去给人做工,每个月的收入半死不活的,刨去他喝酒、打牌与和朋友玩乐的花销,根本剩不了几个子儿。
沈莫问:“笛女士平时做些什么?”
“我爸妈身体不好,她都在家照顾孩子老人,顺便干点农活,轻松得很……哎哟,食堂饭菜太好,塞牙了,”笛先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牙签,在衣服上擦了擦,上半身朝后一倒靠起椅背,翘起二郎腿,龇着牙开剔。“女人嘛,相夫教子,主内。”
“要是啥时候能一夜暴富就好了。”笛先生嘿嘿笑着说,并和沈莫分享了自己有经常买彩票的习惯。
沈莫实在不想听他那些狗屁倒灶的东西,便隐晦地将话题引回他们夫妇未来的孩子身上。
笛先生拍拍身边的笛女士,叼着牙签说:“小哥啊,你估计也看出来了,我就想要个能传香火的儿子,未来给我养老送终。我对他呢,没什么要求,健康和肯吃苦就行!我也知道穷人呢,没什么好选择的余地,你看着办吧!
当然,要是你能让他聪明点的话,也行,让他两个姐姐供一供,说不得他还能考个大学啥的呢,等哪天我或我儿子发达了,绝对忘不了你这个大恩人!”
梦境中任何角色的行为,都能多少反映出梦境主人对特定事物的看法。思及此,沈莫没有直接在心里喷笛先生是个烂人,反而更想撬开这个梦境的梦境之主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的都是又臭又硬的石块。
沈莫敷衍地和笛先生又聊了一会。在他与笛先生对话的过程中,笛女士就和福女士一样,存在感稀薄地坐着,即便在一刻不停地吃东西,也给人如同一个安静的人偶般。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她很紧张她的那身裙子,用餐过程中非常仔细地低头夹菜,缓慢送入口中,不让菜汁有半点沾染裙子的机会。
笛女士绑的是低马尾,有那么几次,因为她的头过于低了,低到几乎要扣进餐盘里,她的后背部暴露在沈莫的视线中,只见她裙子后背拉链处半遮半露地显出一张纸质吊牌来。
叫人心头无名火起。
好不容易熬到笛先生和笛女士用餐完毕,沈莫略松一口气,连忙带两人去做房间登记。分配房间后,他将与笛先生的会谈时间定在下午三点,与笛女士的会谈时间定在三点半。
将笛先生和笛女士送回房间后,想着十一点半就要与福先生进行会谈了,沈莫没有回窗口去,而是在食堂三楼,集中布设了会谈室的区域溜达起来。
每个会谈室的门正中上吊有登记簿和笔,门把上则挂有正反两面均写了字的硬塑料牌,塑料牌的一面写着“使用中”,另一名写了“空置”。
沈莫随意找了个墙靠着,观察进出会谈室的人,没站多久就弄清了会谈室的使用方法:
需要占用会谈室,就先找个塑料牌是“空置”的会谈室,在登记簿上登记好信息,翻转塑料牌至“使用中”;谈话完毕后,关好门,再将挂在门把塑料牌转回“使用中”的状态,即可离开。
在不进行登记的状态下,沈莫试着拧了一下处于空置状态的会谈室的门,门是锁着的,打不开。
打不开就算了,他索性在会谈室集中布置的区域又待了一会,观察来来往往的员工和他们所带的客人。
进入会谈室前的客人多神色如常,离开会谈室的客人面上却各有不同的颜色,有的人眼眶通红,好似刚痛哭过,有的人怒气冲冲,仿佛刚与谁大吵过一架,有的人眼神躲闪,看上去异常心虚。
这让沈莫不由得狐疑地想,食堂员工莫非各个都是什么话疗大师?
距离十一点半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沈莫来到福先生的房门前。他没等多久,福先生就打开了房门,见他站在外面,也不惊讶。
二人挑了间空置的会谈室。沈莫按照登记簿上的表头,签下自己和福先生的名字,然后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
会谈室出乎意料地小,并且设计得……很有独特性;它并不是客厅或房间一样的格局,而是一个近似长方体的空间,一张沿这个空间长度方向延伸的黑色铁丝网将会谈室一分为二,两张椅子被分别相对地放置在铁丝网的两侧。
在铁丝网未放有椅子的一头,铁丝网上被做出了个成年人弯腰即可穿行的缺口,缺口处十分简陋地安了扇木板门。
福先生熟门熟路地先沈莫进入会谈室中,拉开缺口处的木板门走到铁丝网的另一侧,在那侧的椅子上坐下。
这个会谈室……即像忏悔室又像审讯室啊。
沈莫在余下那把椅子上坐下后,隔着铁丝网看着对面的福先生,脑中冒出这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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