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玟回头看了一眼,又将脑袋垂到了外侧。
这一举动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裴凛分不清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是自己隆隆的心跳声。
“玟玟,你就不能听妈妈的话吗!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就非得和那个温敏纠缠不清吗!”林旭的情绪更加激动,斯歇底里地冲天台边尖叫。
校长的原意本是希望林旭的出现能安抚周自玟,没想到场面变得更加不可控制起来。
“你才不是我妈妈……”周自玟鼻子一酸,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落,“你是年级第一的妈妈,不是我妈妈……”
“你胡说什么——”
“这位家长,请您冷静!孩子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您还是不要说这些刺激她的话了……”校长铁青着脸,在一旁劝道。
周自玟又回头看了一眼凌乱的现场,大声喊道:“我要和裴学姐说几句话——”
裴凛心里一惊,脑袋还没作出反应,就被校长推着往前走:“裴凛啊,你可千万和周同学好好沟通沟通,让她千万——不能在这里做傻事啊!”
二十来度的天气,裴凛的背上却冷汗直冒。她在一众人的目光里靠近天台栏杆。
“你想和我说什么?”裴凛问她。
周自玟吸吸鼻子,眼睛通红地看着她:“裴学姐,阿敏昨天晚上吞药,生死未卜,我今天也不想活了……我知道你是我哥的朋友,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哥……”
她哽咽道:“你可不可以告诉他,以后来看我的时候,要带一束向日葵。我和阿敏都喜欢向日葵……我们都不是坏人,请不要恨我们……”
秋风吹散了身后杂乱的声音,猛烈的风刮过她的耳旁,整个世界只剩下周自玟的哭音和裴凛的心跳。
裴凛斟酌片刻,说道:“我有个朋友也喜欢向日葵,你知道北海有一整片种满向日葵的田野吗?明年开花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踏青。”
回应她的是无声的沉默。
裴凛怕她真往下跳,就又往她身边走了几步:“你想想温敏,你们难道没有未来的约定吗?她会没事的,你今天也不要做傻事。”
“可是我已经活不下去了……她们都知道了,连妈妈都知道了,没有人理解我的心意,难道我就有错吗!我只是喜欢了一个女孩子,就要变成她们口中恶心的人……这不公平……”周自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状态比裴凛来时还要差。
裴凛看着眼前眼泪鼻涕糊成一堆的少女,从口袋掏出纸巾递给她:“我觉得你没有错。”
“什么?”周自玟没有接她的纸巾,只是愣愣地盯着她。
“我说,你没有错,温敏也没有错,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喜欢一个同性的人也没有错。”裴凛抬头望着她,清了清嗓子,“周自玟,你的人生难道要毁在别人的口中吗?”
“如果你今天真跳下去,一切都不会改变。你会变成别人口中因为承受不了同性恋压力而跳楼的倒霉蛋,你要成为那样的人吗?所以我们换一种方法吧,换一种有未来、有可能的方法。我们一定能找到的,对不对?”裴凛向她伸出手。
“周自玟,我们一起去找能通往未来的道路,好不好?”
周自玟沙哑的声音响起:“我还有活下去的权利吗?”
“谁也无法剥夺你活下去的权利。”裴凛的话语掷地有声,坚定地看着泪眼婆娑的少女。
她是如此鲜活美丽,裴凛上周还在光荣榜上见到了她,意气风发的少女看向镜头,眼里透着昂扬的自信。
“周自玟!妈妈知道肯定是温敏迷惑了你,你先下来,妈妈有办法处理她——”林旭想冲过来,被眼疾手快的校长和警察拽住了身子。
安易从人群里窜出来,给天台边的少女递去一枚向日葵的胸针:“你不是说喜欢向日葵,这枚胸针送给你!”
周自玟伸手去够的一瞬间,裴凛抓住了她的手腕——
局势瞬间变换,裴凛一个用力将她拽下了围栏。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落在周自玟的脸上,身边是七手八脚阻止林旭的老师警察。
“你就这么想去死!都不为爸爸妈妈考虑一下的吗!你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要抛弃生你养你的妈妈——你太自私了周自玟!”林旭扯着她的校服骂她,嘶吼着打她。
周自玟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伸出手就会被拽回来,可裴凛说这个世界还有许多值得期待的事情。于是,她犹豫了。
可回来的世界还是一片黑暗。
她听见林旭无力地说,出国吧。
这一回,她没有反抗。
因为她不是可以振翅高飞的青鸟,她的羽翼早在襁褓中便被折断,只能在名为“母爱”的囚笼中窥探别人的幸福。那些肉眼可见的幸福和自由,如同硫酸一般腐蚀着她的血肉。
她想起不久前做的梦。那诅咒般的痛苦,终究是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她又想起儿时写的一篇作文,题目就叫《什么是幸福》。
何谓幸福呢?她不明白。她的童年只有钢琴和练习册。
但若是写一篇何谓痛苦的作文,她想自己大概是有发言权的。痛苦,丝丝缕缕地充斥在生活里的每个角落,每当她以为幸运神终于要来临之时,痛苦总会比幸福先来到她的身边,掐着她的脖子,宣告她这辈子都将无缘美好的事物。
这份痛苦,有时来源于母亲,有时又产生于自己矛盾的内心。
昏迷前,她的脑海里时而是林旭暴雨般的唾骂,时而场景一切,回到了温敏给她发分手短信的时候。
如果要周自玟给“人生”一个定义,那必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
妈妈,如果我不曾看过这个世界就好了。
这样我也不必有所留恋,再次回到这混沌的人世间。
所有的声音和触感在下一秒化为虚无,周自玟失去了意识。
裴凛看着少女被抱下天台,心里堵塞,喉咙也涌上酸涩的味道。她想哭,眼眶却是干的。
“她会没事的。”下楼梯的时候,安易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嗯。”
宋意站在三楼的走廊,望着空无一人的天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确定如果自己的那些照片被流出,下一个跳楼的不会是自己。
周自玟的事情,以办理出国手续为落幕。
病房内,周自玟和周自奕无声地静坐。
许久,周自玟说:“哥,你不用陪我出国的。”
“我不陪你,难道要你再找个天台往下跳吗?”周自奕的脸色很冷,和平时和颜悦色的神情判若两人。
“对不起……”
“你没错,不需要和任何人道歉。”
周自玟知道他在生气,声音一哽,眼泪又冒了上来:“对不起,哥……”
周自奕在集训期间收到消息,火急火燎赶来看见自家妹妹憔悴的模样,哪里还气得起来:“玟玟,别哭了。哥替你打听过了,温敏已经脱离危险,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就和哥出国吧……”
周自玟的泪水像一条小河,淌在脸颊两侧。她咬牙坚持了很久,才开口:“好。”
十月二十三,周自玟和周自奕办理退学手续。
裴凛中午又拿着陆越炀的卡去了电话亭。
“我知道周自玟的事情了。”陆越炀听她不出声,便率先开口安慰她,“出国是很好的缓冲期,她会没事的。”
这段时间裴凛的心中总有一团无名火,憋屈的浑身不得劲。她说:“所有人都说她会没事的,可她的样子不像是没事人。陆越炀,那个天台我上去都腿软,她怎么就敢坐在栏杆上……”
裴凛后怕道:“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李珃的事情不能再拖了,陆越炀,我得和她做个了断。”她的声音很轻,但异常决绝。
陆越炀也敛了气息:“裴凛,别做冲动的事情。”
裴凛没应下,只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下个月初的事情。”
裴凛的情绪可见地下沉:“了解。”
“这段时间……”陆越炀想问她李珃有没有骚扰她,可转念一想,就算裴凛真的受到伤害也不会主动告诉别人。所以他换了种问法:“ 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裴凛想起自己随便糊弄的午餐,含混道,“还行。”
少年的声线干净温和:“还行,是好好吃饭了,还是没有好好吃饭?”
裴凛拗不过他:“没。”
“我位子里有巧克力,你吃点补补能量。”
“你是老妈子吗?”
“那你就是不好好吃饭的坏小孩。”
“我不是!”裴凛有点恼。
“就是。”少年的声音带着笑意。
裴凛不想和他进行小学生语录,轻哼一声道:“挂了。”
“好。”
裴凛没告诉陆越炀,匿名信卷土重来了。李珃知道有人帮她处理信件和糟糕的事情,便换着法子折磨她。有时是从天而降的一滩血水,有时是凭空消失的作业簿和试卷。在最严重的时候,李珃给她送过一只无头松鼠,血淋淋地夹在她的练习册中。
“裴凛,你这是被谁欺负了啊?”同班的几个女生捂着鼻子站在一边,眼里对死松鼠充满了恐惧。
副班长沉思了一会儿,大咧咧地拍拍裴凛的肩膀:“裴同学,你放心!以后我最后一个离开,保准把门给锁了。这小贼肯定不敢有其他想法!”
李珃还真敢。
第二天,一班的教室前门被刷上红油漆。
褐色木门上赫然出现几个大字——
裴凛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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