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皇后宫门。
“不是我说,这谢莹莹怎么还能不要脸地跟来啊?”俞芮故意在苏渺边上说得很大声。
走在两步前的谢莹莹闻声回头:“我只想当面同皇后娘娘道一声歉,再将这些事宜转手给苏司膳。”
“若不是怕私下交代了会有疏漏,我也不同你们走这一趟讨不痛快。”谢莹莹说得甚至有些委屈。
走在最前面的梁公公往这望了一眼:“行了,别在这里说这些东西了。”
虽说无凭无据,但宫中早便有传闻梁公公与谢莹莹有着远房表侄的关系。
对这事大家都了解得不甚明白,但御膳房众人从孙掌事的反应也能看出几分真假。
这会儿梁公公开了口,本就借着帮苏渺打下手由头跟来的俞芮也就知情识趣地收了声。
起码是明面上收了声。
“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俞芮在一行人最后,对着苏渺说,“苏渺,你就任她这样?”
苏渺神色淡淡的:“不然?”
“你就任她这样,指不定一会儿她有什么花言巧语,把你功劳都抢去了。”俞芮道。
“抢去?”苏渺侧眸,不以为然地笑笑,“那就抢去呗。”
“什么!?”俞芮错愕,“你怎么这么不……”
俞芮话还没说完,苏渺浅笑着打断她:“前提是,她能抢。”
见俞芮恍然,苏渺轻声笑道:“早便说了,人,贵有自知之明。”
……
当朝皇后是一位向来节俭的主。
但有些好习惯过了头也难免给别人添难处,就像是这次的茶歇。
在苏渺看来,其实之前孙掌事给出的许多建议都算得上是上乘之选,可皇后却都是以铺张奢靡为由拒绝了。
面对这样的皇后,苏渺心中多少带着点迟疑和担忧。
不过这会儿有个人自愿替她“冲锋陷阵”,她倒也是乐得自在。
皇后宫中大殿上,在众人行了礼之后,孙掌事跟皇后远远含蓄地投以一个笑意,便开始张罗起沏茶的事情。
而谢莹莹,果不其然地上前主动揽下了展示餐品的任务。
俞芮小声道:“我就说她要邀功。”
苏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静静看着谢莹莹表演。
谢莹莹效仿着苏渺之前的动作,将提前烤好又冷却的“蛋羹”献给皇后,又退下两步,站在最近的位置观察起皇后的表情。
就见皇后一如往常一般端庄,将“蛋羹”舀下一勺送入口中,又将瓷盘放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清茶。
殿上静了片刻,随即就见皇后神色终于舒展,嘴角微扬:“是一道不错的甜品。”
说这话时,皇后目光扫过了殿上几人,最终落在谢莹莹身上:“这次的甜品倒是有新意,怎么做的?”
知道皇后又是考量用料了,谢莹莹忙道:“皇后娘娘且放心,用料十分简单朴素,只有蛋,糖,牛乳还有酪乳,再没有其他的了。”
听到了没听过的东西,皇后便问:“酪乳?是什么?”
见过苏渺制作酪乳的谢莹莹很快应道:“就是用牛乳加上柠檬汁水,制成的更为浓厚的……食材。”
一番解释说得皇后倒是更迷糊了,可终究不是自己做的东西,想说出详尽步骤根本是不可能的。
就在谢莹莹垂眸思索着怎么将这个话题带过之时,一边的孙掌事给了苏渺一个眼神,随即就见苏渺上前半步。
“回皇后娘娘,”苏渺温声道,“所谓酪乳,就是将柠檬汁水挤进微沸的牛乳之中,将牛乳之清分离,再将厚重的浊物提炼做浓缩的膏状乳制品。”
“因酪乳本便是浓缩制品,所以其中的营养便要比寻常牛乳好些。”
皇后“哦?”了一声,又问:“这样好的东西,先前怎么不见御膳房用?”
“其实先前御膳房也有在一些甜羹中用上一些来调味,只是以口味习惯来说,这类食材西洋才会用得多一些,”苏渺道,“外加制作工艺复杂,保存起来要求也高,没能在这里普及,所以才显得有些罕见了。”
“说得倒是明白,”皇后闻声望过去,意会似的点了点头,又在望见这张生面孔时有些迟疑,“你是?”
梁公公抢先一步介绍道:“这位是苏渺,在御膳房任司膳。”
“苏渺……”皇后低声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似是喃喃自语一般说着,“……这个名字,本宫似乎听过。”
一边的婢女淳儿道:“是陛下曾经让人接来宫里的那位苏家女……”
再次望向苏渺时,皇后恍然:“你父亲便是……苏崇?”
“是,”苏渺顿了顿,才点头道,“先父便是南都知府苏崇。”
提到苏崇,苏渺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悲怆,只是静静地回答着皇后的问题。
可苏渺这般冷静自矜的模样,让皇后见了却心生几分怜惜。
她记得苏家本是代代经营酒楼为生,却在苏崇这一代出了一个直上青云的状元郎。
苏崇来去几遭当上了南都知府,又因为人宽厚仁德,让苏家酒楼的名号传了出去。
可或许就是树大招风,这样的名气,就让苏家在数年前的一个夜里,被一帮匪徒洗劫一空,只留下了一个最年幼的苏渺侥幸逃过一劫。
苏渺是如何逃出来的没人能知道,皇后只记得在陛下派人找到苏渺时,她被人藏在了郊外一个窝棚里。
再后来,便是陛下可惜苏家遭遇,又不忍苏家基业断送,将苏渺接来了宫里,以便苏家手艺有人传承。
皇后沉默着感慨良久,问了一句:“这些年在宫里,可还过得习惯?”
“谢娘娘垂怜,”苏渺垂眸,“孙掌事时常照拂,一切都好。”
皇后目光再次落在“蛋羹”之上,若有所思地问:“那这蛋羹,也是你家这祖传的秘方?”
苏渺温声道:“家中留下的食谱确实在刚入宫时为奴才带来不少裨益,只是来路有前人栽树,去路却只在自己脚下。”
说着,苏渺看了一眼谢莹莹,不动声色地笑了下:“奴才独身惯了,自知责任在肩上不敢懈怠于旁的。”
“能得天时地利为娘娘献上一些拙技,还是奴才难得的荣幸。”
“再说,若不是娘娘赐的茶好,奴才这手艺也得打上折扣。”
话说到这里,谢莹莹愣住了。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
一番话,肯定了苏家的食谱,夸赞了自己的努力,攀上了皇后和孙掌事的亲近,还顺带着将谢莹莹拉了下台。
可谢莹莹却在这“赐的茶”之下恍然大悟,又跟着陷入愠怒。
皇后听了浅声笑道:“倒是个伶俐的。”
再望了一眼这“蛋羹”,皇后又说:“听说你想在茶歇当日揭晓此羹名字?”
“是,”苏渺应道,“奴才觉得,此名在当日揭晓最为应景。”
皇后稍作迟疑,目光在苏渺身上停顿少顷。
单听话术,可以看得出苏渺是个机灵的人,而既然孙掌事对她多加照顾,也能看出苏渺平时为人不坏。
皇后再思索片刻,点头应下:“那便依你的意思来办就行,”皇后挥挥袖,“其他的事宜你们交接妥当便行。”
“只是你们该明白,此次茶歇并非小事,”皇后缓缓正色,“若是有什么差池,整个御膳房都会因此受到牵连。”
孙掌事明白皇后警醒的意思,会了意便道:“谢皇后娘娘提点,奴才们必定不负所望。”
皇后闻言点点头,收起了严厉的神色:“那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都去忙吧。”
几人谢过便先后退下,而望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苏渺的身世又回到皇后脑海中。
皇后轻叹一口气,又回想起什么。
“淳儿,”皇后侧眸对婢女淳儿说,“说起来,确儿先前总往御膳房跑,打点确儿吃食的是不是……”
淳儿也想起来:“好像便是这苏司膳。”淳儿若有所思道,“不过那时候她似乎只是个寻常小司厨,受了陛下恩典在国子监伴读过一阵子,据说学了些基本的学问便回御膳房了。”
“那时候她也不过十岁出头?”皇后思索道,“学问倒是另一回事……她十岁便能治得了确儿那刁钻的嘴,倒是稀奇事。”
淳儿笑笑:“苏司膳聪慧,太子殿下向来喜爱聪慧之人。”
皇后含着笑点点头,望向已经空了的大殿门口:“说起来,确儿也是今日回来?”
淳儿:“是,估摸着时间,应当快到了。”
…………
一行人走出皇后的大殿,谢莹莹便发作道:“苏渺,你算计我?”
苏渺没出声,只是望着谢莹莹笑。
谢莹莹恼羞成怒:“这茶是皇后赐的,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苏渺失笑,“这茶你也喝了,难道一定要是我端着茶叶渣子在你面前,告诉你这是御赐的东西你可得连着渣子都吃下去才能明白上乘两个字怎么写?”
“宫中好茶这么多,孙掌事又有能耐…我怎么会知道?”谢莹莹反驳。
苏渺顿足反问:“你怎么不会知道?”
说着,她竟然嗤笑一声,重新往前走时一个白眼险些翻上天:“也是,你是要登上大雅之堂加官晋爵的未来总管,这小小御膳房的进出琐事你怎会晓得?”
“这种几天前便赏赐下来的茶,怎会入得了你的眼?”苏渺侧眸,挑了一眼,“未来总管可得记得,飞黄腾达了之后务必多给我留一点这些去不了你眼的——普通茶叶。”
一边俞芮一个没绷住笑了出声,却连着一声惊呼:“苏渺!”
苏渺才反应过来,就被从天而降一个黑影撞了一个正着。
黑衣人眼明手快扶住了苏渺,而苏渺也是眼明手快地护住了……手中食盒。
黑衣人半蒙着脸,开口时声音也有些含混:“姑娘可还好?”
“没事,”苏渺下意识回答,又回味过来,“你……你是谁?你怎么……”
见着苏渺没事,黑衣人似乎望着她手中食盒松了口气。而此时似乎是意识到不宜久留,黑衣人便在食盒上再望了一眼后转身匆忙离开。
……
皇宫内院,从天而降的黑衣人。
苏渺反应过来便要叫侍卫,可在她开口之前,梁公公却一把按在她肩头。
“别多管闲事,”梁公公低声道,“看见那腰牌没有?”
腰牌苏渺倒是没看见,只记得那人身上有一股有些熟悉的清洌木质香,还有那人似乎对她手中食盒多放了几分注意。
“莫不是又是什么大人物?”苏渺戏谑道。
梁公公只说:“总是你们触及不到的人物,”他点到即止,“行了,都各自散了吧。”
说完,几人也收了声各自回到原本的地方。
只是在苏渺回到御膳房之后,又绕了一段小路,在避开了大部分视线之后,绕到了御膳房小门。
而在小门之前,已经有一台轿撵停在了那里。
“苏……”轿撵之前的崔公公笑道,“现在该叫您苏司膳了。”
苏渺笑笑,将食盒先递给崔公公:“看来还是我官阶不够高了,打趣起来听着都掉您面子。”
崔公公接下食盒,还没打开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笑道:“您这样的本事,官阶只是早晚的事。”
“殿下已经回大殿等着了,”崔公公引着苏渺上轿,“一别两年,殿下可是想念苏司膳的手艺。”
苏渺笑笑:“那请引路吧。”
……
太子沈确的大殿坐落在皇后大殿不远处,本是热闹得很,却因沈确去山中疗养两年而少了几分人气。
苏渺藏在避人耳目的轿撵之中,绕过人多的地方,一路在太子殿后停下,下了轿便跟着崔公公往里赶。
一直到一处凉亭前。
一人长身玉立站在凉亭之中,听见脚步回首望过来,从容笑道:“苏渺。”
在苏渺上前几步的同时,沈确已经遣退了身边其他人,一路望着苏渺端着食盒到自己面前。
就见苏渺在凉亭下石桌前站定,又打开食盒,端出一盘沾着些细粉的白色团子,缓缓推到沈确面前。
沈确打量一番,似有所思地说:“还以为能见识一下让我母后一口答应的蛋羹,”他笑道,“看来我还是够不上苏司膳的独门手艺?”
“崔公公打趣我,你也一样?”苏渺失笑,“那面前这盘,看来我也得收回去了。”
说是这么说,但苏渺还是打开了食盒第二层,取出一碗所谓的“蛋羹”,放在了石桌之上。
可与传闻中不一样的是,苏渺并没有将“蛋羹”扣过来,反而从中食盒中又取出一小罐白糖,均匀地铺在了“蛋羹”表面。
紧接着,苏渺又取出一柄勺子和一个火折子,将火折子燃起,放在勺子下将勺子烤得几乎冒烟。
而在沈确与崔公公的注视之下,苏渺将勺子烫在了铺满砂糖的蛋羹表面。
就听“呲——”一声,雪白的砂糖开始融化,又在高温之下沸起小泡。
随着细密小泡翻滚,白糖焦化飘散开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凉亭。
苏渺就这样几次加温,反复熨烫,而融化的琥珀糖浆也随着冰凉的底温几次重新凝固。
一直到整一片糖壳完美覆盖“蛋羹”,苏渺笑了下,将东西推到沈确面前:“可以了。”
虽说面前的“蛋羹”与听闻的并不一样,但扑鼻而来的焦糖香气与遇热四散的蛋奶气味却无不说着“美味”二字。
沈确接过苏渺手中重新拿出的一柄勺子,与苏渺对视一眼便挖了下去。
就听糖壳碎开的声音清脆响起,一勺下去,又薄又脆的糖壳碎在了细腻的布丁里,送入口时竟让一个“蛋羹”有了外脆里嫩的口感。
不似小火熬制的焦糖一般微苦,这样烹制之后,整一个布丁全然有了一种焕然一新的风味。
沈确眼底闪过一丝微亮,透露着欣喜的眼神伴着久别重逢:“你手艺倒是更精进了。”
“殿下过誉了,”苏渺笑笑,“本也是想给你准备与他们同样的,但你喜甜,我便加了些别的做法进去。”
转瞬的工夫,沈确脸上自在的笑意稍显得落寞:“宫中只有你记得我的口味。”
苏渺顿了下,随即笑笑:“那也是你乐意让我知道。”
“你先前不爱让人记下你的吃食,便总偷偷来小厨房偷吃的,”苏渺笑侃,“也就是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才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给你开小灶。”
“那也是因为你手艺别人学不去,我才敢在你这吃,”沈确也笑,“不然又该被人学了去,还来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害我。”
沈确少有的时候会出现这样的神色,苏渺知道,这便是身居高位者骨子里生下的不怒自威。
两年前沈确是如此,此时亦是如此。
苏渺没再多说,只是默然等着沈确接着说。
而不过多久,身边又传来一阵脚步。
风起时带过一阵冷冽的木质香,香气仍然熟悉。
来人脚步很轻,在苏渺注意到时,人已经顿足在了凉亭之下。
这人身着一袭玄青束袖长衫,墨色长发半披在脑后,白得似新雪一般的肌肤之上,剑眉星目在四目相对下开始具象。
苏渺记得,这便是今日与她擦肩而过的黑衣人。
在苏渺愣神之间,沈确将苏渺最早端出的瓷盘推到那人面前,
“来,宁渊,”沈确道,“试试苏渺的手艺。”
听到面前之人便是苏渺之后,名为宁渊的男子目光在苏渺身上停留许久。
似乎是详尽打量完苏渺的身材的容貌之后,他才将目光落在食盒之上。
而与望向苏渺的目光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在食盒上停留的时间要比苏渺这里来得更久。
一直到沈确轻咳提醒,他才在看过沈确面前的碗后,最终将目光放在面前白团子上,又伸出了手。
宁渊将白团子一口送进嘴里,随即眼底便闪过一些讶然。
沈确见状,便说:“我可从不诓骗你,”他笑道,“苏渺的手艺确实是天下寻不出第二个的好。”
宁渊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样一个简单的小团子,在嘴中的千变万化。
软糯的外皮带着米香随着唇舌抿开散开清甜,而外皮化开后,外皮豁口之内悄然跃出的清甜软酪,又在触到舌尖同时挤占满了所有味蕾。
可甜而不腻的雪白团子还没来得及在嘴中停留,就已经伴着丝滑的软酪滑入喉口,仅留下一点藏在最内里的果酱在口中散发余韵。
——在这之中竟然还藏着梅子果酱。
一个吃得太匆忙,第二个入口显然就要进一步品味了。
可兴许是长久没吃过这样别致的点心,宁渊竟就这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吃完了三个。
虽说自己做的东西有人赏识实在是荣幸之事,可……
一边的苏渺静静望着宁渊,忽然觉得人不可貌相这话好像确实有理。
而又在苏渺出神之时,宁渊目光终于正正地与苏渺说了第一句话:“手艺很好,多谢。”
最后当然是夹心雪媚娘啦!猜对的小宝贝儿奖励一个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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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焦糖布丁·脆皮进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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