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弱将死去的胤善送回了浣宁山交给地公地婆。地公地婆端查不出戎弱的思绪,便自作主张在茶棚外的花丛间挖了个坑,将胤善埋下了。戎弱站在一旁看,看着看着失了神。
“神天……”地公搓着手,“不知神天还有何吩咐?”
“劳二位费心了。”戎弱回过神,召来祥云要离去,却于半空忍不住回头深深看向花丛一眼,千思万绪涌于眸底呼之即出,可在闭目转头时又藏了回去。
只是一切恶果的始因仍旧刺在他心间不见消磨,反倒随着神性的恢复愈发刻骨,想来即便抹去了记忆也无法彻底释怀。
若是没有去到筑奇山便好了。
他低头朝地面间的缝隙处看去。
缝隙边缘掉下一块岩石迅速坠落穿过无限的幽暗,尚且来不及到达尽处便化作粉末。红浆里头有仿佛道身影在挣扎在咒骂,戎弱看见了,俯身下行穿过地缝飞入了滚烫的熔岩中。
岩浆知他来,皆不再翻滚,纷纷退避留下些许空隙在他周围。他遇见了许多徘徊于尸骨熔化处的神龙魂魄,招手纳入袖中收好,继续寻找那凡人所在。凡人于炙热岩浆中早已不复身形偏又并未死去,不断在血肉将要重铸之际被熔化,反反复复,不得解脱。
连地狱中的十八般酷刑也不及一二。
恨,恨!
便将化去的血与肉洒满整片岩浆,让这连神龙也能吞噬殆尽的可怖之物成为新的身躯,沿着每条向上的缝隙冲破地壳,烧尽可恨的万物,烧尽可恨的世间,谁都逃不过,谁都别想活!
“勾考。”戎弱的声音于每一寸响起。
岩浆忽然躁动起来,明明想躲开,却身不由己围聚过来包裹住戎弱。
“一切皆因你的贪念而起。”
“我何错之有?!是你!是你让我背负了族人的怨灵,让我无时不刻受尽折磨!”
“你若不觊觎神力,便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不对!不对!高居天上安枕无忧的神岂能明白!一场雨、一场寒冷的大风,甚至是不足为道的伤口都能轻易夺走我们的性命!死于兽口之人,死于敌袭之人……以及那些因食物匮乏而不得不被赶出领地活活饿死的老弱。想得到神力凌驾自然不惧生死何错之有?!难道人生来便是为了可悲地死去么?!”
戎弱叹口气,一挥衣袖震开岩浆,问道:“谁也无法凌驾自然,神亦如此。而你口中的生死更是万物皆惧。如今你得了长生,肉身毁灭亦不能死去,此后永远离不开这地方日日受煎熬,便不惧么?不死,何尝不比死更可怕。”
四周久久无声接话。
半晌后戎弱又道:“我可以助你离开这里,从不死中解脱。”
隐隐的,传来一阵细微的啜泣声,是勾考在幽咽。片刻后,一道干瘦佝偻的老人身影才慢慢出现在戎弱面前,再不是当初那副浑身煞气满是怨恨的模样。
“一万年了……”勾考低着头,满面是泪,“纵然我身处人群中,却始终是孑然一身,无人在意,无人记得。他们脸上对我笑,心中却是惧怕。”
戎弱微微笑起来:“你愿意,将你我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么?我亲自送你去轮回。”
“前尘往事,皆已是云烟,可我以为的出路却害死了我的族人……”
“你择错了路,而我也用错了方法。”戎弱拂过勾考的头顶,“好在,为时不晚。”
勾考长舒一口气,紧绷的面容总算变得松弛,竟是眉眼垂顺扬起嘴角露出了笑:“多谢神天。”
岩浆乖巧回避,勾考的身形渐渐散去只剩下一团盈盈星光向戎弱靠近。戎弱摊开手掌接住,穿过百万丈之深的熔岩,又下百万丈之厚的阴云,带着许多被困在地底熔融中阴差无法勾走的魂魄来到冥界地府。
地府没了昔日的阴沉,幽天的逝去使得厉鬼恶魂们冲破防守不断作乱,即便阴差身有法通也依旧难以招架,只勉强守住了轮回道没让魂魄乱投胎。
三忘好不容易快收集齐的生者之花被全部踩碎。死灵聚在此处要过还阳路,偏偏过不去,便砸了三忘石泄愤。再无法摆脱蟾蜍之身的三亡驮着三生碑仓惶逃去了忘川河边的小屋,撞开门却看见满地枯萎的枝叶,而陆临相被扒光了衣裳与花靠着倒地的高案坐在地上。
“甚么时候,冥界也有风了。”
他唯独看不见驮着三生碑的三忘,只闻得大门被撞开的声响。
屋外不断有鬼魂来回飘过,个个哀嚎着吵得不行。忘川河里泡着顺流而下的魂魄,像是醉了一般面带酣意。这是因奈何桥旁的孟婆汤被掀翻汤水倒入忘川河的缘故,被挤入河中的鬼魂无意间饮了一口,便短暂地忘却了忧愁只剩欢愉。
幸而忘川河水无头无尾,便是再过几日就恢复往常了。
戎弱走入幽天殿,有闹事的鬼朝他扑来,勾考与神龙的魂魄立即化行显身护在他身前,逼退了那些无礼之辈。被围堵在殿中的鬼差不知是谁来了,仍然拔高了嗓音大声呼救。闹事鬼笑话他,贬低蔑视的话语说了一句又一句,鬼差们忍住怒火,半步不肯立开大堂门前。
自戎弱脚底下释出一片清净之气,缓缓蔓延之时又陡然扩散铺满了整个幽冥界。清净之气中带着神天不容侵犯的威严,只刹那便震慑了身在此地的每只鬼魂。
鬼哭不止的幽暗之地一下子便安静了。
“司天亦有司天之职。”戎弱幽幽叹口气,抬脚走入堂中。
幽天陨逝便再无鬼之神,曾辅佐阎冢的鬼神全都因此失去神通,好些已被折磨致死,独独只剩下一位死死护着生死簿。戎弱便重新予他以神通,赐名琰罗,托付幽冥六道。
送走神龙,本该被论罪入狱的勾考放弃了轮回,甘愿留在地府做一名小小的鬼差,渡己渡人。戎弱由着他去了,只道是万物皆自然。
临别前,身着差服的勾考追出来:“神天!”他喊道,“当年之事,是我做错了!望您原谅!”
戎弱并未停下脚步,挥袖招来阴雾卷卷而去了。
归位之前仍有许多事要做。戎弱记得当年咬了自己一口的蛟鱼,也认得他曾跟随在净玉玦身边等着自己醒来,只为求死。于是他飞往人间的废墟,寻得了孤身只影的沂澈。
沂澈手里拿着那只破旧的斗笠漫无目的地在游荡,见得烟云落下散出戎弱的身影才恢复了些许神采大步迎前去。
“神天!”他跪在戎弱脚前,“求神天赐我解脱。”
戎弱摊开手掌,以神力结出一粒种子:“将此物种下,你若真心想死它便会开花结果。届时,只需服下果实便能得偿所愿。”
沂澈立即扔下斗笠捧起双手接过种子,再想抬头谢恩时已不见戎弱的身影,只于天上传来一声道歉。他握紧种子追了几步才停下,不觉已是潸然涕泪。
乘云远归天宇的戎弱被一团萤萤之火追上,遂停下来等。那火于他眼前滞留片刻,往后退开化成了女子模样,对着戎弱笑。
“竟还是未能让你摆脱执念。”戎弱低声喃道。
女子摇摇头,上前半步轻轻握住戎弱的手仍是满脸笑意。她的双唇动了起来,在说些什么,偏偏又没发出任何声音。
戎弱笑了笑,抬起手送她走:“投胎去罢,再没有甚么能束缚你了。”
她便也慢慢松开双手向远处飘去,直至身形虚散又复魂火时都一直在笑。
待得女子彻底不见了身影,戎弱才长叹一声,化风归去。
风至天宇搅动了云,于戎弱落身时浮出模样:“师尊。”
“都不在了,只留下你我。”戎弱苦笑了道。
夙重便也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等送您去了凝时之境,我也该走了。”
“我还有个地方得去。”
“我陪您一同。”
戎弱点了一下头,却是满眼的无可奈何。
他去了红线堂。
月老不在了,堂中只剩个小童子边哭边忙着整理搅乱在一起的红线。他哭是因为许多红线结在一起成了死结如何都解不开,唯有剪短重连,可他又不记得谁与谁牵红线,不敢乱了天下的姻缘。
戎弱走过时摸了摸他的脑袋:“莫哭了。”
小童子抬头见他,反倒哭得更厉害了。
夙重的目光落在最里面的的红绳上。那红绳一头连着戎弱,另一头……
戎弱站定于自己的红绳前抬手轻轻来回抚摸,似有留恋似有惋惜:“这还是天悯连下的。”
神本无情,有情而衰,而灭,而累苍生。
他握住红绳稍稍用了些力,一扯。
红绳断了,缕缕分成千千万丝飘向外面那些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融了进去。而那刻着戎弱与另一个名字的木牌喀嗒落在地上,碎成无数星屑各自消散再不重逢。
万千红线的结自行结开,木名牌也重新挂回原来的位置,小童子欢喜得拍手大叫。
戎弱便也笑了。
“即便红绳不断,您也……”
“前尘旧事多繁复,一一了结才得道。放下奢梦,还吾净明。”他说着便乘祥云飞出红线堂上了九华天。
许多仙家在灾难中陨去了,广阔的天界便更是寂静许多,千万里之遥不见任何身影,唯独云烟依旧缭绕。
“去凝时之境前,我想摈去杂念俗缘,你在此等候便可。”
“是。”
夙重退下两步,戎弱宽下外衣走入天池中盘腿坐下,缓缓闭上眼。
池中仙雾缓缓飘升附于他神身上。他只是静坐着,便将初临世间起时的记忆逐一洗去。
“吾将有形以慰世,世独吾影,孤矣。两形傍世,所愿唯此不求。”这是他向示穹之脉许下的愿望。
心怀期待的漫长等待中他感觉到世间有了与自己相同之物,不禁十分欢喜,迫不及待修出神形与之相逢。同形之物有十二,他一个一个找回来,于世间最美之处安了家,共以为神。
有一日,他正领着十二名徒弟在境界中问道,大地隅之一处忽然涌来灵力直达云境惊扰了天际,使他不经意间竟从境界中被迫退了出来。
“师尊。”他的十二名徒弟也退了出来,关切问道,“先前的灵气冲天,是自大荒之禹而来?”
他亦是有些惊讶:“没想到大荒之禹竟又有了新主,实属所料之外。”他站起身来走出殿外望向凡间,顿了顿便再次朝前迈出一步。
云烟迅速会结于他落脚之处,迎着轻风将远去。
十二名神君追前两步:“师尊,您要去何处?”
“云游四方。”
借着云游四方,他终于来到了大荒之禹。
在结神的漫长岁月里,他知道示穹之脉实现了他的愿望,让大地之主先一步降临世间迎接他。他结神晚了些,以至大地之主生生死死有过十二位,虽然未能找到他、迎接他,但也在化神后成了他的弟子常伴他左右。
愿望已实现,便不该再有新的大地之主了才对。
若大荒之主并非是因为他的愿望而生,那又是为何呢?
荒土上刮着大风,地面滚动的土块在即将撞上他的鞋履时陡然化成细沙从他身旁飞过,不敢近前半分。偏偏风最亲近他,自在地拂过他柔软的衣裳与垂顺的青丝。
远处有个高高的荒土断壁,断壁上仰面躺着名直勾勾盯着浮云的少年——便是他想见的大荒之主了。
他走过去立于断壁之下抬头望着:“我初来大荒之禹,打算见见大荒之主。便想过荒主诸多样貌,唯独不曾想过竟是半大的少年郎。”
那少年总算坐起身来,神色淡然。
“我乃戎弱,你呢?”
“大荒之主。”
“敢问大荒之主的名号?”
“苍弥。”
少年又躺了回去。他飞上断臂至得他身旁顺着他目光向天上看了看,坐下来:“想去天上么?”
“不知道。”顿了顿,少年问又道,“我看起来想去?”
戎弱轻轻笑道:“我眼中的世间未必是它最真实的模样,我眼中的你,亦未必是真正的你。”
少年依旧面无表情:“我也不知究竟甚么才是真实。不知自己为何在此、为何不离开,不知是否想离开。我是我,亦非我,你是你,亦非你。”
戎弱便也躺下了,以与少年同样的高度:“真实,究竟是甚么模样呢,目之所及,心之所忆,岂可称之为真实。”
“或许是为了等你今日的出现,等你来问我,是不是想去天上。又或许,这也只是我的一场梦。”少年闭上眼睛,“世上无天,无地,无你,无我,无有,无无。”
“却有道。”
少年睁开眼,转头看向他:“何谓道?”
戎弱指向自己心间:“吾心即为天,吾心即为地,吾心为自然,即为道。”他又握住少年的手让他指向天空,“云是道,风是道,天地万物,皆为自然大道。”
他松开手,少年自己伸向空中轻轻一握:“道太空了,抓不住。”
“手抓不住的,双眼或是能抓住。双眼抓不住的,心也许能抓住。”
“若连心也抓不住呢?”
“那便不是你所求之道。”
仙雾得了神天的记忆兀自变化起来,最后落成一道身影立于神天跟前久久消不散,直至神天睁开眼,才如风动湖水掠轻影一般扭曲着变幻了模样归于平静。
夙重上前两步欲要开口唤师尊却突然合唇止语,沉了身姿:“洗过俗尘,神天该往凝时之境去了。”
戎弱走出天池,笑道:“劳神君相送。”
除却归位,他已然诸事不记了。
霞光大盛于宇天,便也从云间稀薄处拖过长长的一缕照入凡间。戎弱走在霞光上,逐渐归还了形与心,与天地相融,与阴阳相交,至得凝时之境时已然不可以任何言辞而描绘。
夙重开启凝时之境的“门”便也追着其他司天陨去了。似有形而无形之物穿过门后仅出现一次的甬道到达终点,从此以后的**风霜全都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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