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流风城安了家,生活步入正轨一个月后,在南歌城养伤的几位剑冢弟子纷纷赶至,一众患难的同门师兄姐弟终于再次团聚,八个剑冢弟子的住处是另找的,和白鹭黄双同在流风城里,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用三教九流的不同身份游走于市井间,与庸碌众生无异。
是夜,白鹭手下一个名叫白风的弟子偷偷摸进了后门外的巷子,确定周围没有耳目,方有节奏地叩开门进去。他身材矮小,使的是短剑,心很细,跟随白鹭后便专门负责起了喂养亦邪鸟,这次白鹭召他来就是为了此事。
天下着潇潇夜雨,江南的秋虽不萧瑟,却是湿寒彻骨,对修习剑冢内功的弟子来说尤其难熬,白风沿着回廊一路寻至书房,才找到白鹭的身影。
白鹭正坐在书房中央的空地上,用蒲扇扇着茶炉的炭火,炉上姜茶初沸,袅袅白烟升起,驱散了秋日湿寒,跳动的火光映上她的眉目,却更显冷淡。白风也不客气,迈进门槛就在白鹭对面坐了,望着四壁藏书感叹:“不愧是读书人的宅子,这么多书!师姐可要当心点,这么多书烧着了不是闹着玩的。”
书房里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藏书,还是那个老学究留下的,侯府的下人更换了家具和笔墨纸砚等一干物什,但保留了藏书,其中不乏珍品抄本刻本,说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也不为过,若是烧了,未免可惜。
白鹭漫不经心地倒出来两杯姜茶:“我怎么会让这里烧了?往后少爷少不得要来这里读书习字的。”
白风端起姜茶一口饮尽,却不肯放下杯子,紧攥着小小的茶杯,贪图着青瓷器上的一点余温:“师姐是想让小少爷文武双全?”
白鹭给他添了一杯姜茶,直接道:“先不说这个,咱们的亦邪鸟可还联系得上?”
“联系得上。”白风放下杯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属下一直有随身携带号寒虫的习惯,那日逃出来曾试图联系过,亦邪鸟无大碍,就是尾羽烧焦了,当时飞起来不稳,现在过去这么久,早长好没事了。”
白鹭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冷淡的眉目露出点笑意:“那就好,让它把信给冢主送去,报个平安。”
白风迟疑着,没有接那封帛书,见她面露不悦,他赶紧解释道:“虽然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但属下来时仍见到许多荒月宫的人,这亦邪鸟放出去,万一被打下来……”
万一被打下来,他们的藏身之处就直接暴露了。
“咱们在流风城没有分舵,但不远的玉棠城有,属下想,不如交由分舵的人去,或者……属下过来时发现有很多咱们自己人活动的痕迹,便沿途留了记号,冢主既然已经派人出来找了,应该等不了多久就有人来了。”
白鹭凝视着杯中一点涟漪沉思一会,点点头收回帛书,同意了他的提议。议完这第一要事,她方问起他们的伤势,她手下的白雨和黄双手下的白平死了,余下的人皆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这一场祸事,实在太过惨烈。
“属下的妹妹和白平死了,其余人都没有伤及性命,受伤最重的是霜师兄手下的白霖,中了荒月宫的蛊毒,吐了半个月黑血,不过捡回一条命来,只是身体大不如前,怕是……”
“你们现在用的是什么身份,可有不便?”
“属下几个有的在码头扛包,有的走街串巷当货郎,还有的做店小二,都是消息灵通的活计,有先到的师兄弟安排着,没人起疑。白四哥积蓄多,我们几个兄弟凑了凑,打算在城里开家铺子,要是能赚钱,正好也养活了大家。”
白鹭点点头,不知是不是白风的错觉,他总觉得师姐眉宇间有浓浓的疲惫。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二人相对无言,白鹭默默给两个杯子添了姜茶,淡漠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眼角皱纹似乎深了许多。
“师姐。”白风主动开口宽慰她道,“咱们这么多人呢,还有剑冢在,一定可以好好保护小少爷长大的!”
“嗯……”白鹭疲惫地应着,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都没有闲谈的兴致,叙过要事,白风便离开了,临走时白鹭塞了他几张面额很大的银票,他无力客套什么,外加大家经过一番折腾也的确囊中羞涩,于是揣起银票道了谢,借着夜雨的遮掩离开了。
白鹭没有送他,她立在书房外的廊里,看着雨滴不住地点上桂树叶子,此时的桂花基本尽落了,只剩叶子被雨水冲洗得油亮,但她总觉得空气里还是弥漫着一股湿冷的花香,待想要仔细捕捉,那花香却又散了。
膝上传来钝痛,两条腿慢慢灌了铅似的沉,他心知自己不能再站在外面任风吹着,挪动着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回了书房,继续扇着炉火煮姜茶,顺便取暖。
后来,果真如白风所言那样,大批剑冢弟子出动,呈燎原之势遍布了大江南北,疯狂绞杀着荒月宫弟子,因为他们的到来,荒月宫元气大伤,顾不得再搜寻失踪的云陵少主,匆匆班师南疆继续蛰伏,流风城连带整个大江以南都暂且安全,白鹭十分轻松地就和剑冢取得了联系。
帛书方寸有限,她简单叙述了当日的情况和目前的藏身之处,之后详细说了说自己的打算,她不想将小白藤送回冰天雪地的第四峰,可手边资源又稀缺,不得不请求剑冢的支持。
送走了信,她左等右等,等来的不是回信,而是一个大活人。
时已初冬,祝月沉身上一袭槐花黄轻袍在血浸似的枫叶下格外显眼,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头,手里故作风雅地拿了一把折扇,趁着手下人问路,他手中折扇点了点低矮的红枫,带着冷意低喃道:“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前去问路的随从回来,重新将那一抬沉重的樟木箱子挑到了肩上,祝月沉合起折扇,嵌铁的靴子重重踩上积水,带着人朝城西偏南的方向走去。
他们身后,一片血色红枫悠然飘落,叶梗断口齐整。
流风城不大,走不了多会便到了那扇朱漆斑驳的门前,祝月沉伸手剥下一小块漆皮,神情明显不满。挑箱子的随从按剑冢的节奏敲了门,门很快就开了,兰花局促地盯着来人,手指绞紧了衣角。
敲门的节奏的确是夫人说的自己人的节奏,可是怎么看着来者不善的样子……
见她怔愣,祝月沉不耐地挑起眉毛:“这里住的是不是陆夫人?我是军营来送抚恤金的,赶紧通传一声。”
兰花愣了愣,随即想起白鹭曾和自己说过,她的儿子战死沙场,儿媳悲伤过度生产时血崩离世,因此才带着小少爷离开京城来到江南的。
可是军营的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个敲门节奏的呢?
压下满肚子疑惑,她进门找到正在哄孩子的白鹭,比划着让她去门口看看。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白鹭已经能读懂一部分她的手语了,向她确认道:“你是说门外有人找我?”
兰花一个劲地点头。
这节骨眼上,会是谁呢……
“你先留在这里照看小少爷,不用伺候我。”白鹭吩咐着,手上摸摸腰间软剑,然后十分郑重地把小白藤放进摇篮,自己整理衣冠去了门口。
怀着凝重的心情打开门,门外人居然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个——青年长身玉立,张扬明丽的眉目与祝星栖十分相似,只是紧紧蹙在一起,比之少了温婉,多了锐气,他身上槐花黄的轻袍被细雨洇得软塌,整个人像一条误在初冬生芽的嫩柳,有一种纤韧的霸道。
白鹭稍微讶异,马上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淡漠地转身将人让进来。
门一关,她立刻单膝跪地,头深深埋了下去:“冢主恕罪。”
祝月沉脚步停都不停,持扇的手随意一抬,槐花黄的广袖带起一阵劲风吹动白鹭耳边碎发,他走进堂屋,环视了一圈家具摆设,紧皱的眉终于舒开了一些,大马金刀地在主位落了座:“小螣在哪?”
他从小霸道,即便穿这么一身娇嫩的颜色,都无法柔和周身的棱角,一开口便有一股压迫感,叫人不由得绷起精神。
“冢主稍等,我这就去请小少爷来。”
祝月沉点了头,脸上写满不耐:“赶紧。”
小白藤没有睡觉,正由奶娘和兰花抱着玩拨浪鼓,白鹭匆忙把他从奶娘怀中抱离,脚不沾地地赶去了堂屋。
一见她怀里的襁褓,祝月沉豁地起了身,伸出的双臂都在颤抖,别别扭扭地抱过小白藤,脸上又是喜又是忧:“是小栖和阿聿的孩子!是我的外甥!他还活着!小螣,我是舅舅!小螣……长的真像小栖啊……”
祝月沉眼角挂了泪,小白藤似有所感,也哇哇大哭起来,手里拨浪鼓都丢到了地上,他一哭,祝月沉越发手足无措,笨拙地试着哄他:“小螣乖……怎么哭了?小螣?小螣?乖啊……我是舅舅……”
白鹭帮忙调整了一下小白藤在他怀里的姿势,又指导他轻轻拍动襁褓,果然哭声渐止,不一会小白藤就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冒了头的乳牙。
白鹭看得心下一酸,忍不住道:“冢主,他喜欢您。”
祝月沉理所当然:“我是他舅舅,他当然得喜欢我。”
他抱着自己的小外甥重新落了座,一边哄孩子一边示意跟来的人打开箱子。樟木箱子一开,金灿灿的好多金银珠宝,还有剑冢调配的各种药物和供弟子修炼用的鲛油灯,皆是他们所缺的。
“剑冢苦寒,的确不适合小螣,就让他在这里长大吧。我不用我的外甥成为人中龙凤,只要他平安喜乐,幸福康健就好。这箱里东西也不用推拒,你们这么多人用的上。这处宅子外表简陋了些,好在里面还行,”他敲了敲太师椅扶手,“配得上小螣。他的用度一概不许短,全按剑冢的规格来,无论在何处长大,他都是是我祝月沉的外甥,是剑冢的少爷,缺什么尽管去信。”
“冢主……”白鹭眉尖微动,“太过张扬,属下怕被荒月宫的人盯上。”
“呵!荒月宫?!我早派出了全部的人手,就算灭不掉他们,也要让他们永世不得安生!你们只管把小螣给我照顾好,日后他若问起,你自己想办法圆谎,让他离荒月宫、离江湖越远越好!”
他一动怒,小白藤受到惊吓又皱起小脸要哭,祝月沉赶紧弯腰拾起那个拨浪鼓,两根手指捏着细细的柄,一下一下转给他看,哄得小孩重新有了笑模样,他方压低声音接着道:“你信上说想让他习长鞭?”
“是。”
“学一样兵器防身总是好的,回头我让人用水惛兽皮子做了鞭送来,你教他,内功就不必了,你们修的内功对身体没好处。”
“冢主,水惛兽不易猎,是否……”
祝月沉眉一拧,声音又高起来:“不易猎又如何?你能找出更好的皮子来?我的外甥用自然得用最好的!”
水惛兽一身兽皮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有耳后一处皮薄如鼓,刺之辄死,猎一只要花费好大的人力,一般都是做软甲供冢主和顶尖的杀手穿的,用来做鞭子这还是头一回。
很明显,祝月沉是将对祝星栖的疼爱也加注到了白藤身上,就算小白藤说要月亮,估计他也会想办法给摘来。
白鹭不敢再多说什么,点头领命。
三两句安排好小白藤,他才提起那个想想就气得自己牙根痒痒的人:“白霜那个狗东西在哪?!”
“他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独自开了一家馄饨馆糊口,冢主稍等,我去……”
“不必了!我今天不想杀人。”祝月沉冷哼一声,“留他一条烂命给我好好赎罪,今后别再动回剑冢的心思!有什么想忏悔的就对着小螣忏悔吧!”
勉强压下怒火,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们手底下的人死了两个?”
“我手下的白雨与师弟手下的白平,剩余人无大碍。”
“白霜管我又要了四个来补上,你们都一样,等我回去就挑八个身手好的派过来。”
白鹭摇头:“人多了不好安置,属下还是要五个就足矣。”
祝月沉一拧眉,啧了一声:“那更好。”
他的目光落回到怀中襁褓上,生着薄薄剑茧的指腹无限轻柔留恋地抚了抚小白藤的脸。
然后他把襁褓往白鹭手中一撂,转回头去再不看他,昂起头大步流星地迈出了门。
白鹭试图挽留:“天色将晚,冢主不如留下用过饭再走。”
她的提议被冷硬地拒绝了:“不必,我事还很多。”
槐花黄的衣摆一甩,掠过门槛不见踪影,少了这条霸道的嫩色柳枝,宅中一下空寂不少,血色的枫叶都跟着黯淡下来,在连绵的雨里不住随风飘落上青灰的石砖。
白鹭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勉强对着小白藤一笑:“藤儿,以后咱们就住在这里喽……”
舅舅很疼白藤藤的,黑衣以后要有麻烦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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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我是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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