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晚青背窗而坐,窗外风光和煦。街畔的白色珍珠梅缀满枝头,细碎拥簇地压了新绿满怀。随风依依扫动,零散地飘入屋内,卷落进尚晚青的眼底。
细雪糊在睫毛上,全然顾不得擦。
“阿姐!等等我哈哈哈哈…”葱嫩的笑声穿荡在素裹的天地间。
“快来呀!晚了爷爷可要气地吹胡子了。”前面穿着红袄的身影一面奔跑,一面回过头嬉皮笑脸。
“哎呀,早着呢,你慢点儿。”
“好啊,那我在门前慢慢的等你!”笑意裹住“慢慢的”一词拖得老长,说罢闷头跑得更快了。
“嘿,等着瞧!”叫阿姐的人儿停下脚步,叉着腰气喘吁吁。
随即,一把撩起有些见短的青袄衣袖,双手直直铲进雪堆里。
“嘭!”雪团在打满补丁的红袄上炸开。
“哎?”红棉袄扭过头,“好小顽,敢偷袭我!”
被唤作小顽的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笑地前仰后翻,红棉袄擦拳磨掌地站在小顽面前佯作怒态。
“欸?我这头怎么这么晕哪…”小顽晃晃悠悠地仰面一嘟噜躺倒进雪地里。
红棉袄也顾不上教训人了,忙伸手去暖小顽红扑扑的脸颊,“让你连日偷喝那么些酒!”
又去搓揉小顽的太阳穴,切声道:“现在呢,可有好些?”
小顽紧绷着笑脸,嘴角一弯“咯咯”笑起来。红棉袄揉按的手一顿,登时双手直接伸进小顽的衣领里。
小顽猛地一激灵,迭连求饶,“阿姐,好阿姐!我错了。”
红棉袄大仇得报,洋洋得意地拍拍手站起来,“天色不早了,我们快走。”
“好累。”小顽四肢贴住雪面上下滑了滑,滑出四个小小的扇形,走不动了。”
红棉袄瞪眼,“又耍赖皮!”
小顽懒懒地翻个身,抱住红棉袄的小靴子气若游丝,“爬也爬不动了…”
红棉袄认命道:“地上凉,快起来。”
小顽眼睛一亮,一骨碌跳起来,红棉袄顺势弯下腰,小顽趴在红棉袄的背上得意洋洋道:“阿姐真好!”
红棉袄背起小顽,往上颠了颠,“靠你自己走,还不知道要白费多长时间呢。”
二人来到镇口,小顽主动从红棉袄身上溜下来。
她回头张望,看向白茫茫的雪地。那是阿姐留下的脚印,长长的一串,像蜿蜒的小蛇。
红棉袄拍打小顽身上的雪,两个人牵着手一路目不斜视地从镇子里走过。最后推开一扇掉漆斑驳的黑木门。
穿过破败的回廊,踏过烂石杂草。
庭前拄着拐杖的老者在匾下幽幽回头。已是垂暮之年,鼻息间呼吐的雾气使得灰白的发丝在凹陷的面颊上轻微摆动。
小顽低头倾首唤道:“爷爷。”
老者霎着眼倒了倒手里的小罐,“可采来了?”
“采来了,爷爷。”红棉袄从怀里掏出,揭开包裹着的布,露出安静躺在中央的雪莲。
确认再倒不出一滴,老者将小罐一丢,自匾额投下的阴影里走出,捻着胡须辨认道:“好啊…好,有了它,这个冬天就好熬了。”
酒罐“咕噜噜”撞上小顽的鞋尖,小顽不动声色脚一踢,罐子“当啷”滚进角落堆积的空酒罐中。
“顽丫头,端米汤来。开饭!”
小顽应声,“行。”
红棉袄好将桌子收拾好。三人各自盛了一碗,红棉袄的碗里总是稀稀拉拉的水。
老者坐不久又站起。借着拐杖,从头顶题着“医者仁心”的匾额后头勾拉出瓦罐。
坐着的两人几乎同时从座位上弹起。红棉袄挡住小顽,小顽聚精会神地盯着老者的一举一动。
“过来坐。”老者接住瓦罐,稍显奇怪地看两人杵在原地招手道。
小顽磨蹭着步子,一步步挪到桌前。
老者从瓦罐里倒出浊酒,如得甘露般满饮一口。猝不及防“噗——”地一声,尽数喷在小顽脸上。
小顽抹了把脸一动不动。她本想将屋里所有的酒都倒去镇上最腌臜的沟渠,最后到底全灌进了自己的肚子。
酒碗重重敲在桌上,沉闷的一声,像天上的奔雷。
“谁干的!”老者胡须被吹的飘荡起来,又迅速落下去。
红棉袄站起来,“爷爷,是我干的。”
小顽眼观鼻,鼻观心。手在桌底下使出吃奶的劲儿扯拽着红棉袄的衣角,红棉袄却纹丝不动。
“你?”褶皱里的眼睛眯起,老者的胡子又吹起来,“扯谎可不中。”
小顽盯着粘腻着酒渍的胡子,湿的干的一绺绺,飞起来的时候,像迎面扑来的八爪鱼。
“是我干的。”红棉袄惊讶地看向小顽,这声是两人一同说出来的。
“呵,到底是谁?”老者阴阳怪调地哼笑一声,被逗乐了似的。
“是我将酒都喝了,又参水兑了石灰。”
“小顽!”红棉袄呵斥道。
“石灰…你从哪弄来的石灰?”那双成日惺忪的醉眼在此刻精亮矍铄。
红棉袄抢道:“爷爷,小顽连字都不认得,她…”
小顽道:“从邻家院墙上铲下来的。”
老者背着手左右踱步半圈,一口气捡了角落里的瓶罐全扔出去。
红棉袄走近了讶然唤道:“爷爷你…”
“吃饭,吃饭。”老者一连摆手,“这酒以后不喝喽。”
天上黑洞洞,凌澈的寒意驱赶星子都躲藏云后。
小顽坐在柴房的门槛上支颐望天。红棉袄洗过碗双手在衣前身后反复擦着,“夜冷天寒,坐这干什么?”伸手去拉小顽,小顽犟着不动,反手一拽倒把红棉袄扯坐下了。
小顽双臂交叠抱住膝盖,执着望天不语,仿佛一门心思誓要将天盯穿个窟窿。
红棉袄哑然片刻,抬手轻抚小顽的额发,“祖父三代往前,历代在朝为官,也曾是显赫的医药世家。”
“往后子孙不如前代,好在祖上荫蔽,挺得住一阵风吹不倒。临到爷爷年青时,彻底家道中落。彼时爷爷踌躇满志振兴家业,母亲却难产亡故,父亲因而半路出家。”
小顽拉过红棉袄的手,静默地哈出一团暖气,“然后爷爷放弃了?”
红棉袄轻喟道:“稍有起色又因牵涉贵妃旧案,罪臣遗嗣不得入仕。”
小顽扭过头,睁大了眼,“如何阿姐知道这许多,我竟从来不知。”
红棉袄狡黠笑道:“有次啊,我打理旧书房,在暗格里发现厚厚一打书信...”
“阿姐带我去看。”
小顽执拗的眼神锁着她。一时间静悄悄的,仿佛能听见夜里霜花结冰的微响。
“我说天上何故没有星星。”红棉袄倏忽伶俐地瞥她一眼,“原来天上的星星都跑去了小顽的眼睛里。”
随即牵着小顽站起来,“带你去,还能骗你不成。”
小顽横过手臂把眼一擦,鼻腔里哼出一声略微上扬的音调,像是有只小鸟扑棱着翅膀从那里被放飞出来。“不去,爷爷就是酒鬼。”
稍即眼睛骨碌转半圈,努嘴道:“才不看酒鬼的书信。”
红棉袄微微笑起来,“长大后,一起去看。”
小顽偏头道:“现在呢?”
“现在嘛,先去睡觉!”
“阿姐。”小顽轻手轻脚扯过残絮般的被褥。
“嗯?”
被褥搭上两人的身子,小顽眯眼觑着暴露在月光下的棉絮。
“好像云朵一样。”
“阿姐。”
“嗯?”
“我以后要酿这世上独一无二顶便宜的酒,就算扔了,倒了,漫天扬了也不觉肉疼。”
远看爷孙俩是皑雪里的两个小黑点。
“怎么不带阿姐?”
“留她看家。”
路上风吹雪,小顽揉揉眼。“爷爷我们去哪?”
“咱去赶集。”爷爷乐呵呵地咧开干瘪豁牙的嘴笑起来。
小顽将下巴缩进领口,吸嗦着鼻子呼出热气。眯缝着眼看着眼前的鞋跟,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摆动。小顽也跨大步子,好让鞋跟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摆动,像是正在学步的绿毛雏鸟。
直到深黑的鞋跟不再一上一下地摆动,小顽也停止学步,寒风里仰头看着爷爷转过身。
“咱们到啦。”爷爷说。
从爷爷佝偻的身后探出脑袋,前方不远处用皮布扯了个长棚子。棚子下笼罩着一条喧闹洋溢的街市。
里头卖什么的都有,大冬天,竟还有耍猴的把戏。耍猴人后头的笼子里关着的不止猢狲,还有旁的飞禽走兽。
小顽头回见识这样热闹的场面,目不暇接间身边忽然空空荡荡。心猛地陡悬起来,目光迅速巡睃,直到看见弯着腰的老头蹲在墙角细抻零票,砰砰直跳的心才稍有平复。
小顽断不敢再乱瞧,安安分分地在爷爷身旁坐下。
“赶集需买些什么?”第一次赶集,除却心底盘旋不散的欣然,还隐约是苦恼的。若是太重的自己拿不动怎好,转念一想兴许买不了费劲拎的物件,紧张的心稍才平复。
“给我每样来个,其余的包起来。”耳边一道稚嫩的童声,小顽从杂乱的思绪中抽离。
原来是男孩在身旁的摊前买糖画儿。
澄黄的糖浆被盛在铁勺里,倾斜出均匀的糖丝。小贩手捏铁勺回转曲折,振翅翩跹的蝴蝶糖画交递到男孩手中。
“顽丫头想吃什么图样的?”爷爷问。
小顽摇头,“任是神仙图样也不要。”
“那个花兔子的怎么样?”
小顽却生气了,“不要!”
爷爷“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串糖葫芦,明晃晃的冰糖衣裹着里头红艳艳的山楂果。
“尝尝。”
小顽愣然从皲皱的手里接过色泽诱人的糖葫芦,却只是看着它,仿佛已经用眼睛将它囫囵吞尽。
良久的良久……
寒风抚着额前发,迟缓咀嚼的动作里泪痕颠簸地下滑。
“爷爷,往后我酿酒给你喝。”将剩下的糖葫芦一颗颗揣进怀里,牵住了爷爷老树般的枯指。
尚晚青从桌上抬起头,只觉手臂酸麻无力。
“小顽?小顽?”
四下一看,天是雾霭沉沉的黛灰色,将亮不亮。
耳中犹自回荡着只言片语的古远童音。
她静坐在昧旦时分的晕影里,闭上双目,却有一双眼在雪地上睁开。
细雪飘摇,红棉袄的手仍捂着小顽的面颊,皲肤薄茧贴着粉里透红的脸,不知是手暖着脸还是脸暖着手。
小顽“咯咯”笑起来,红棉袄的手伸进小顽的脖颈里。
“好阿姐,错了错了。”小顽求饶道。
“天色不早了,我们快走。”红棉袄拍拍手,把小顽拉起来。
小顽摸索着上身翻箱倒柜地寻找。
“可是丢了什么?”红棉袄问。
空空如也。小顽停手耸一耸肩,“没什么丢了。”
“那我们走吧。”红棉袄说。
小顽问:“去哪?”
红棉袄想了想,灵巧一笑,“没雪的地方。”
小顽雀跃地跳起来,“好!”
红棉袄牵着小顽向前走去,小顽在欢快中回眼一望。
平坦的雪路上,白茫茫的世界里,天地间只有身后这串脚印。像一条坚韧的长纽带,任凭风吹雨雪无法覆盖它,等到冰雪消融也不能淡化它。
它会朝着一个方向百折不挠地永远延申下去。
至于这个梦的顺序,她已记不清了。
“阿姐。”小顽轻手轻脚扯过残絮般的被褥。
“嗯?”
“你有没有听过娇儿恶卧踏里裂。”小顽眯眼觑着暴露在月光下的棉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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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梦深稚时弃顽童,璟国奇女薛凌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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