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淡淡,细雨绵绵;群臣敬贺,礼乐齐奏;礼服繁复,冕冠沉重,所谓飞龙在天,难免觉得虚幻。
暮霭沉沉,烛光摇曳,袁成复独自跪在先人灵位之前,手边放着剑。周遭安静,忍不住困意上涌。按理他该说些什么,说点儿啥呢,往前数,袁家在这庙里的人也没几个。
都说先祖马上平天下,由将领到国主,再扫平乱世。先帝一辈子野心勃勃进取河西,希冀比肩。他从小这些东西就没往脑子里去,指望一个病恹恹的孩子想什么。后来他真觉得自己就是个小道士,成天想着惩恶扬善、替天行道。师父叫他下山回京,说可以入世磨炼,他便乖巧天真、兴高采烈地走了。
没想到世事浑浊,都是身不由己,直教人索然无味。牡丹之下,师父听他满腹牢骚总是笑着劝慰,让他耐心,点他宝剑远未磨成,何时心胸真的开阔,再回去做逍遥野鹤。年轻人,何不放开手脚,将来真无处可去,天下之大,永远有一座山头供他安身。
他能做什么,他们又能做什么。从前他笑大哥思虑太重,轮到自己,谁也忍不住心乱。也就觉得二哥实在是好心性,最像先帝,认准的事一定要走到底。二哥若坐这位子,想来也合适至极,未尝不是一代明君。确实谁也不错,谁都有自己想做的事,奈何缠在一起就成了死棋。得有人让步,让步……
庙门打开又关上,万知先规规矩矩行了礼,见跪着的人没动静,就重重咳了一声,把袁成复吓得一激灵。
怕有不敬,万知声音小得像蚊子,“别睡啦,再睡外边老家伙可站不动了。”
袁成复晃晃头,再对祖宗牌位行了大礼,拾剑起身时没绷住脸色,小声哼哼,“哎腿麻了麻了,拉我一把。”
又完成一桩大事,往后就剩按部就班。
万知换班回去休息,袁成复也早累了,椅子里瘫一会儿,想了想又换上常服去了崇德宫。
已是二更,宫里还点着灯,王小芍恭恭敬敬汇报了今日王芷和袁平裕的饮食起居。
“每日辰初交接,记昨日之事,随时有内卫抽查。”
袁成复点点头,也不说进屋,只在院子里站着,“灰将军最近出门了没有?”
“小公子外出上课都跟着。”
“没去别的地方?”
王小芍摇摇头。不见袁成复再问话,偷偷一瞥,似是瞧着院子里只剩绿叶的牡丹出神。这时听见袁平裕的声音。“芍姐姐!我书背完了,娘亲夸我背得可好了!昨天故事……”话没说完人就定住了,王小芍见使眼色没用,也顾不得礼节,小跑几步把阶前的小人拉到袁成复跟前。袁平裕这才知道行礼,小心翼翼喊了一声,“见过陛下。”
袁成复笑笑,“明天有课没有?”
“上午练字,下午去学棋。”
“陪小叔走走?”袁成复伸了手,看袁平裕有些犹豫,也不强求,手又收回,“困了就去睡吧,睡好了才长个儿,不是还等着听芍姐姐讲故事。”
袁平裕赶忙拽了他的袖子,“我想去。”
他于是要了盏灯笼,拉着小孩儿的手,只让宫人远远在身后跟着。
“平日怎么不带灰将军去花园里跑跑?”
“……没人陪我,没甚意思。”
“你娘不能总是坐着,你得多带她出门走走,你是个小大人了。”他扯了扯袁平裕的小手,“是不是?”
袁平裕没再迟疑,“好。”
“带你去看看花儿?夜里很多花都不睡的。”
“会不会有点远呀,到时候赶不回来怎么办?”
“你这不还是困了。”
袁平裕也确实打了个哈欠,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袁成复跟暗处的人摆摆手,蹲下来背他,一提气,踩地砖的声音几不可闻。
“是不是又吃胖了?”
“没有,才没有!娘亲还说我瘦了……要么,就是小叔瘦了。”
袁平裕趴在大人身上,替人打着灯笼,倒忘了自己第一次在宫里这样奔跑,他歪了头借着灯看袁成复,却也看不出什么。想想父亲从前也总是挑灯忙些事务,又想起朱华走前偷偷塞给自己的信,信上都是不好当面说的话,心里生出些内疚。
“我脸上有什么好看的?”袁成复又打趣他。
“小叔我……是我不懂事,让你和姑姑操了许多心。”
“要么说你还小呢,平裕已经很听话了。”袁成复呵呵笑了,“你就好好读书,莫想别的,天塌不下来。”
深夜的花园一片幽静,天上无星无月,只有手边这一笼灯光。叫小人儿看了,黑漆漆的着实害怕。袁成复取出灯笼里的蜡烛,一路走,一路点烛台,这才慢慢勾勒出些轮廓。
袁平裕看着确实新鲜,向来晚上都乖乖睡了。有些花合拢了,有些花还好好地盛放着,烛火之下色彩更是朦朦胧胧的。“这儿晚上会有萤火虫吗?”
“这还没到夏天。”
“那到时候你会带我来看吗?”
袁成复故意跟他说自己八成会忘,又笑呵呵地让小孩儿记着提醒自己。
“好吧。”袁平裕又去扒拉手边的花,“有没有昙花呀,我听故事里讲昙花一生只开一次,还是为了她最喜欢的人才开。”
“那倒也没有,一年开一次。我记得是种过几棵昙花的。”
“要是一年开一次,那不得天天等吗?还得是在晚上。”
“是啊,所以人们给了她那么美好的寓意。”袁成复拉着袁平裕去找,找了一圈没什么收获,反倒是落了雨,“可惜咱俩今天运气不怎么好。”
“哎呀小叔灯要灭了,你快别说那些了,一会儿黑了出不去了。”
“哦没想到平裕还怕黑啊。”袁成复笑着“噗”就把灯吹了,吓得袁平裕腾抱了他的腰。
“你又欺负我!回去我要跟爹爹告状!”
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雨下大了,袁平裕地上一蹲,抱着自己抽噎。
袁成复随手打了响指,立刻就有侍卫举伞提灯奔来。他接了伞给袁平裕打着,静静地等人发泄情绪,等袁平裕哭够了再把人拉起来,给人擦擦泪。“不想走路,我还背你回去。”
袁平裕不说话,也不动。袁成复不由叹口气,把灯塞进小孩儿手里,再拉起另一只手慢慢往回走。
走着走着袁平裕眼就睁不开了,雨声催眠,边走边睡,灯什么时候扔了都不知道。袁成复叫宫人在前引着,就那样把人领了回去。
一停,小孩儿猛地就醒了,懵懵地看自己站在崇德宫门前,袁成复正等他迈脚跨门,王小芍也在门口打着灯笼等,一下窘得说不出话。
“早些睡吧,明日若起不来,帮你告假。”
袁平裕连忙摇头,行礼告退没两步又折返,“小叔,有样东西你等一下。”也不打伞,着急忙慌跑走了,没一会儿揣了跑回来。
是封信,写着朱华的名字。
信拿回去袁成复没舍得看,在案头压了几天才抽个空细细看了,看着看着便笑了,若让万知瞧见他那模样,保准又好一阵儿调侃。
他们丛然也是个爱操心的,信里讲的都是别人。再三叮嘱他要多关心袁平裕,她或者李夫人在中间,女人的关心和男人的过问还是不一样;讲她不方便向夫人告辞,便在此谢过夫人对她的理解与爱护;又讲鹊桥仙二人,说她三生有幸得拜为师,此去一为尽孝,二为继续学艺,希望能得到更多传承,往后也能给他和万知多帮些忙;末尾又说自己也往甘州去了信,万兄帮忙找人送的,叫他不必挂念,她会安排好自己的事。也终于记起让他和万知多保重,写得还颇有些俏皮,说知道宫里样样有保障,他二人又是人中龙凤,用不着她操心。
没什么私人的话,袁成复把信给万知看了。万知一瞧,也呵呵直乐,倒是乐义妹走得明智,喜提被一脚踢偏了屁股下的凳子。
万知躺地砖上懒得爬起来,也不嫌硌,反正屋里屋外没别人。袁成复不好太多人围着,就叫他物色了几个腿脚伶俐的安排在这清风苑,十八卫的人一来就都自觉退远了。他冲人抱怨,“都以为大内十八卫风光得很,我现在是知道了,一个个都跟上了劲儿的陀螺,尤其现在能用的兄弟两只手都不够。丛然回来干嘛,本来就会操持,好好一姑娘非得累得头发少几绺。”
“急什么,原先这十八卫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江统领慢慢物色,最后维持在了十八人。”
“江统领那脑子我是真服气,一样一样摆得清清楚楚,我看他才是这宫里的大总管。”
袁成复也没甚形象地在他身边蹲下来,戳戳他心口,“你行不行啊,谁当时说要当楼主?江统领手把手带你,人可急着归家呢。”
“怎么不行!”万知扫开袁成复的手,支使人给自己倒杯凉茶,“要说有孙兄在,事儿都好办得多,这也是个过目不忘的主。但江统领在的话,总是稳妥些,何况人也没说走嘛不是。”
袁成复给万知倒了茶,顺手拿他的剑看,一看果不其然又换了,怪不得户部的人跟他提禁军的给养,最后拐到了拢共就没几把、还得一定品阶的军官才能佩的剑上。
“咱哥俩练练?”
“别瞎整,你伤好全了?”
“好了,有点手痒。不比剑。”袁成复挑了眉,身子一晃跃出了门。万知杯子往桌上一丢,一个挺身紧跟其后,接了他掷来的一截细竹。
他二人结伴游历时常常比试,论拳脚,万知不如袁成复,论剑法,袁成复又不如万知。不过那时袁成复手里只有一把铁扇,而后袁成复取了剑,宫变之时打算放手一搏,万知这爱剑之人方有棋逢对手之快感。
竹颇有韧性,韧性便让附着于钢的剑意变软,就得靠内劲锻意之锋利。
两截断竹皆有几枝竹叶,几式碰下来,袁成复的叶子还存着,万知手里的竹已是弃了一切累赘。
清风再起,袁成复回身格挡,竹在手中弯出了明显的弧度,万知刺来的竹仍是笔直。
万知手腕蕴劲一振,剑意顺着竹节往剑尖聚,袁成复不再硬扛,手中竹斜斜回拉,便叫枝叶裹着意洒在了地面,不过竹身还是被纵向划出道长长的痕迹。这断竹没了内劲护着,往地上一扔,也就都劈了。
袁成复装模作样揉了揉胸口,“你是一点儿都不留情。”
“留情了那不伤你自尊?”万知笑着,试图拈一片竹叶掷过去,不得行,“怎么样,是不是又有长进。”
“你可悠着点,宫里的库存虽难及万里长青,也是一把千两的好货。”
“这叫死得其所。从这儿赐出去的剑怕不是都在剑架上搁着落灰。”万知浑不在意,瞧袁成复用脚勾了断竹重新握在手里,赶紧笑嘻嘻告罪,也不好觍着脸再在他这儿蹭饭,跑孙奇微新寓听人念书睡觉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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