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牡丹花开,上老君山观花求签的人也不少。上午人们都在登山,下午山顶就热闹起来。玄微道长派了两位年长弟子替人一解疑虑,只许丁瑛在一旁做些裁剪红笺、磨墨展纸的活计。
阳光在半悬空的正阳亭洒下一地的金,玄微侧坐石栏慢拨琴弦,琮琮琴声引人冥思静心。袁成复则同师父玄清对坐亭中四方石桌,下一盘棋。
玄清执黑子走步平和,本易破解,袁成复却心不在焉,跟着兜兜转转,显然要输掉棋局。
“成复下棋向来有主见,也敢厮杀,今日却难得自乱阵脚。”
袁成复看看黑白交错的棋盘,又扭头看看绿意盎然的群山,塌了肩,弯了腰,“师父,我不想回去。”
“那就跟我们在山上当一辈子道士?”玄清笑着问他,见他摇头,也不催其落子,起身端了暖炉煨的茶壶续茶,“有可为,有不可为;有应为,有不应为。顺时势,正心意。剩下一句,为师也教过。”
“莫逃避。”他轻叹口气,重挺直腰背坐好,端起茶杯向玄清恭敬一举,“弟子受教。”
黑子再让三步,白子找准位置落下,一步一步挽成平局。
曲奏毕,茶饮尽,眉目平和,却有弟子奔来说师兄解签遇到了难缠之人。
是一富家子来求前程,同行女子则求姻缘,给二人所算均未中下怀,男子便诋毁门人乃是沽名钓誉。丁瑛不满,出言维护师兄,结果说中那客人心底难事,惹得人更是不快。
两位师父听罢皆是一笑,一人抱琴,一人端了棋盘和茶壶,潇洒离去,却是朝着饭堂的方向,显然将此事甩手交由袁成复解决。
老君山的主峰分三层,道观也就建了三重,迎客多在第一重。中殿大门之前,书案被踢翻,红笺洒了一地,沾了墨点。围观客人五六,还有住下的门客走出来想凑凑热闹。
解签的弟子一人把丁瑛护在身后,一人作逐客之势,面上均有愠怒之色。那香客不肯退让,看起来还想动手。其身侧所立女子,妆容衣饰皆是清淡却又貌美非常,并不做劝阻,一副平静神色。
几声“师兄”引得众人目光,袁成复握扇漫步走近,他向几位师弟点点头,身形一转,挡在不满的客人面前。他笑着向众人微一拱手,声音清朗,“扰了各位赏花兴致,给大家赔个不是。”又对人好言相劝,“王公子,牡丹花开来好运,本该如此,而所谓运气,全在人本。我金顶之签从未保证灵验,上签报喜振奋,下签则警醒诫勉,既已登高至此,其中拳拳之意,还望王公子品读咀嚼。”
此人本对他不着道袍而有身份犹疑,却又见他仪表堂堂,言谈风度,扇下之玉更是不凡,不自觉将话听了进去,若有所思。
“可将解语给在下一观?”
王公子手握解语有所犹豫,那女子则大方将红笺递了出去。袁成复展开一看,写的是“进难相厮守,退半生安逸。”
既求姻缘,可见她同王公子均未嫁娶。她能站立身侧,遇事却不做言语,想来是深得欢喜,又不得不受限于身份地位。再看解语,恐怕已是心有所系,而其眉宇平静,倒比王公子内心先有定论。
“牡丹垂怜汉宫月,碧玉沉洗大浪沙。凡事两面,所以都是得偿所愿。”他笑着回复,顺手将红纸叠成一只小船递还予她。
听得诗句随口吟来,小船送到眼前,女子不由勾起一个笑,眼梢挑起,竟然有了些许风情。她将纸船收于袖中,柔柔行礼,“多谢这位公子。”
王公子见状,也把手中红笺递了出去,紧盯着袁成复的动作,神色多有不安。
上言:“庙堂多歧路,树大好招风,安做富家翁。”
他略一琢磨,对此人身份有了猜测。姓王,树大招风,怕不是京城礼部王尚书的二子王牧,他的大姐王芷正是自己的大嫂,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妃。王牧这般不安地跑来洛阳求问仕途,想必是听到了风声。至于被丁瑛说中的难事,应是考试不中,由其父在礼部安排闲职一事。
这张红笺他没有递还,而是随手撕成几片,在手中略一揉搓,红笺便化作碎屑,跟着山风飘散干净。
王牧一急,“哎你怎么……”
袁成复则打断了他的话,问:“王公子今晨可有淋雨?”
“未曾。”
“有美人相伴,一路顺利,王公子还想什么?”
王牧皱着眉摇头,看来仍是有所不满,还要开口,被折扇猝然打开的声音一惊,也就改口致歉,袖子一甩,悻悻携人下山。
饭堂饭已做得差不多,万知还在帮着忙活,朱华听事情处理妥当,便来招呼几位弟子吃饭。远远瞧见那貌美女子回头一望美目盼兮,朱唇轻启,似是比了几个字,而袁成复也微笑点头回应,再看方才玄清放在她手心的红牡丹,她心底不由又多几丝黯然。
“今日他人都来一算运势,少侠可有兴趣也算上一卦?”
想玄微玄清二人少为人算卦,又有洛阳城内陈氏花圃来历,她不免受宠若惊,又有些忐忑,不知可是被道长相面看出些异样。
“要怎么算?”
“那要看少侠想算什么。”
她一时被难住,习武、离乡,已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如今曾在家中短暂停留的人已经找到,与之亦有约定,之后要怎么过,她没想过。
娘亲曾有交代,既然不愿在本地委屈嫁人,在外就得自己留意,回家的时候最好能带一个,不回家也无妨,能和情郎在一片富饶之地生活也是美事。她虽然害羞,还是都记在心里。她早已到成家的年龄了。
“那……就请道长算一算姻缘吧。”
玄清脸上笑意加深,似是极乐意算这一卦,随即折了柴火堆的松枝在地上摆算,不多时便高高兴兴拢了松枝去伙房添了灶火,换了朵准备做汤的牡丹拿给她。
“花开满丛,相遇游园。以玉为媒,以花为鉴。少侠以为如何?”
解语明确而出乎意料,她没敢回答。没人不喜欢出类拔萃的人,袁成复和万知各有优点,为什么是袁成复?短短几日相处,她也确实忍不住对他多有注意。可他们也才刚认识……只是如他这般的富家公子识人众多,她家境贫寒,又不及他人貌美与德才,怎会与他成为眷侣?他又会喜欢自己什么?
正胡思乱想,却见袁成复朝自己招手,喊了一声,“丛然!”
她一惊,把牡丹藏在身后,还是被他瞧见。他笑着奔来,问她可是已见过了牡丹。她只得把花托在手上给他看,颇有些不好意思,“是玄清道长从食材里拿给我玩赏的。”
花有些蔫,花瓣依然鲜红宽大,衬得朱华拿花的手白细,看到她指尖没洗净的面粉,袁成复不由又是一笑,“明早一定带你去看花。”
夜中山顶寂寂,风声入耳清晰,月色入户,照得半个屋子亮堂。朱华再一次翻身,烦恼地睁开眼,瞧着发亮的地板发呆。
昨夜一夜没有休息,今日又爬山游玩,只午休了一个时辰,身体疲累得很,脑子却清醒至极。也没什么要紧事,瞎想什么?
忽然瞥到洗净了挂着晾的两条帕子,除去金铭送的那条,另一条是她又买来绣的。回想那晚花圃所见豆绿的动人姿态,她干脆披上衣服点了灯,从包裹里找出针线,在帕上大致比了位置和大小,聚精会神绣起花来,窗外有人短暂停留都未曾留意。
天还黑,袁成复就来敲门,领着往向阳坡去,路上倒只有一夜无梦的万知哈欠连连。
一片灰蒙之中,坡上成排栽培的鲜花,轮廓隐隐约约。极目远眺,可见天际一线微弱的霞光。
没人说话,专注地盯着那抹暗红一点点撑开墨蓝天空。广阔的云海被逐渐照亮,深红之上多渲染了一层金色。蓦然间,一团光芒跳出了云层,它快速爬升,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再低头看山坡,只见满目盛放的红牡丹,身披霞光在风中傲然挺立,顾盼生姿。
走入花丛,轻抚花瓣,色彩实在让人难以挪开目光,城中的牡丹红色或浅淡,或泛紫,没有一种红得如此鲜亮又不乏庄重。
“这花是什么品种?”朱华抬头问道。
袁成复并未答话,而是将手中之剑横在身前。他今日出奇提了把剑,剑的剑鞘木质,不带纹饰,看着老旧,唯有剑柄所系红色剑穗增了亮色。只见剑光一闪,他已拔剑挑下一朵牡丹在剑尖。
面向朝阳,山风吹拂,牡丹花瓣怜人颤动,剑穗悠然轻晃,色彩相映。
“映日红缨。”
“好名字,也是好剑。”万知不由称赞,作势取那牡丹,意料之中被袁成复抢先,便揶揄笑问,“袁兄可是要送这花给我?”
被好兄弟推了一个踉跄,袁成复稳住身形,一手持剑背后,一手托花,试了几番才顺利开口,“……几日相处,在下越发觉得女侠大方平易,心怀侠义……又想你一路走来,孤身一人至此,胆识过人……‘朱雀’一名确实不够合适,不知这‘映日红缨’,女侠可喜欢?”他面色虽然镇定,递花的手却忍不住微颤。
隔着丛牡丹的女侠两手绞着,被他热烈真诚的目光看得微垂了头,嘴角却是偷偷上扬的。
袁成复定了一定,把剑抛给万知,走上前,轻轻把花插在了她的发间,想替人把带出的几缕碎发挂在耳边,手指碰到姑娘的皮肤又赶紧退回几步。
姑娘有了鲜花的装点,年轻的面庞在阳光下显得鲜活靓丽,又被万知一声愉悦的口哨打趣,神色更是动人可爱。
两个人仍旧隔着花丛站着,相互不敢多看,何况说话。
万知哪能想到袁成复平日持重竟也有这种时刻,不由笑得欢畅,“仲夏,这么好的天,得唱两句!朱姑娘昨日便想听了。”
“那献丑了。”袁成复这才又正眼看了朱华,抿嘴一笑,借一个悠闲轻松的曲调,随性抒发:
“春深意浓,万象清和。
老君美景,好山郭。
闲人在山头把歌和。
风弄浮云,乍离乍和。
远山苍翠,日出红火。
丹花盛放,山阳之坡。
青鸟三两,无忧穿梭。
……”
一套曲调悠悠然唱毕,恰回了南天门,再往上走百级台阶便是金顶道观的第一重天。袁成复也不取剑,从袖中取出折扇,仍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朝两位友人一拱手,竟是要就此别过。
“家中传信,亟需返回,不得再与丛然和不知兄相游,实乃遗憾。待家事解决,仲夏自会找寻二位,一同快意江湖。”
好似冷水兜头泼下,朱华愕然原地,想问的太多,又碍于礼数,一时只顾得呆呆看人。
“此剑还请不知兄交由玄清道长保管。”
万知点点头,他知晓袁成复的家世,也不多问,“有我同丛然一道,你大可放心。待洛阳游完,我们应该会去丛然的家乡,在那儿再见倒也不错。”
看到朱华面上明显的不解,袁成复也不禁后悔。既是要走,还是不该表白心意,可不说上一说,恐怕现在的他又会害怕错过。“丛然可还有话对我说?”他小心试探,带着些希冀,期盼她能送他些什么。
“你……你家在哪儿?”最后只问出这一句。
“就在汴梁,不远。”
她点点头,像是想到什么,又有了笑容,“那你路上小心,我们以后再见。”
天门之上白云逍遥,天门之下黄土厚实。这条山路袁成复再熟悉不过,只是当年下山他满心欢喜走得飞快,只顾得看脚下台阶;如今他几步一顿,远望群山青翠绵延,近观草木横斜生长,却不敢回头一看。
下山的人已成了视野中的小小黑点,再一拐,便要彻底隐入山道。朱华忽然在怀里一摸索,慌忙飞身回了峰顶,又匆匆赶下山。万知在山脚追上了她,只见她颓然蹲在树下,手里攥着张帕子,发间的牡丹歪斜,肩上落了片花瓣。
文里会穿插一些诗词歌句,引用前朝诗人的都会通过引号或文字直接说明是谁的,其他的就是我自己写着玩儿滴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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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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