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万知带着兖州剿匪详细的报告返京。依刘敬宣陈列近年水情及防范,朝中议论、有司核算之后,改兖、泗、济等黄河下游州境赋税从十之抽三为取一或全免。
甘州、凉州通商一年后的生产恢复情况也汇集在案前,批税收减免延续,织锦瓷器等易换牛羊牲畜当量力而行。报中亦言,金人奸细活动随通商逐渐活跃,常常难辨而起争执不快。
韩梅将袁平裕护送进清风苑。多日未来拜见,小世子身上打扮是太后和修容一起指点的,虽是冬日,穿得臃肿也显得小少年俊俏。袁平裕袖里揣着近日新作的得意文章,心中本是高兴,正要呼声小叔,被门前侍者忙不迭拦了下来。
侍者依次行了礼,悄声道陛下昨夜未眠,夜半批衣饮酒舞剑,今晨卯时才堪堪入睡。因陛下未提今日,约好的见面他们也不敢擅自传信推迟。
“可惜万统领休假去了。韩大人,要不……您试试?”
韩梅皱了皱眉,觉得少见。她点头应下,进屋在珠帘前三步站定,还没开口,就听袁成复说了话,倒是颇为清醒,让人稍等一时。
她便请袁平裕到别屋先坐,围着暖炉喝杯热茶。袁平裕以为没多久,就在院里等着。起先屋中有人进出,后来侍者掩上门离去,院里静得只有风声。她陪着,不想站了半个多时辰。她自然无碍,只见小世子慢慢站不住,石凳冰凉也坐了,坐一时冷了,又起来不住踱步,逐渐紧张。
某时袁成复隔窗看过来,韩梅有所察觉侧目,却仍立在一旁,并不开口提醒。
终于陛下跨出了门,她瞧小世子显然松口气又赶紧掩藏起神色,抬眼就是乖巧地笑,问候安康。陛下淡淡笑着,牵了少年想来冰凉的手放进自己的袖筒。
御案收拾得整齐,折子都摞在桌角,笔墨放好,空出的大片桌面放了垫纸。
小暖炉散着好闻的松香,茶也是热的,袁成复让人拿了暖手,袁平裕仍扯着他的袖子,低了头,说自己不冷。
“等急了?是我方才走了神。”
话说得温和,袁平裕却像受惊的小兔,唰松了手一退步,行了礼,恭敬地说是自己叨扰等等,然后拿出自己的文章请人批阅。
是游记。那次提了,袁平裕抽空写了不少,老君山、怀安,过黄河、过草原,巴彦,还有后来回程在长安的停留,在扬州。起初写得粗泛,虽然照着先生所教格式,但人粗粗带过,事情写得干巴,自己的感想也多空话套话。
先生指点得细致,教他如何把实际经历与所学结合。人都有自己的身份,也都有自己的经历,展现在他面前,有不同的性格。和许多人的联系有的是因为袁成复,有的归根结底是因为袁氏,也有是真正的萍水相逢。何况每个地方宫中总有藏书记过,历史、人文、风土,相互都非孤立。
如此琢磨,现实加上猜测,故事顺畅生动许多。他把长安大慈恩寺的求佛寄思拿给了太后。寺本就是儿子追念母亲所修,也许文句对父母的感怀稚嫩,还是引得太后落泪两行。太后念他长大了,懂事孝顺,说他的父母品德端正,好为他人着想。可这般心地的人如何英年早逝?
是啊,他也不解,他也仍有不满。他其实想到更多,猜想那到他耳边只有寥寥数语的宫变,猜想父亲临别前与袁成复的话语。他觉得爹娘都不必死,虽然还有许多人对他好,他还是会惊慌害怕。
当然,这些他不会写。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他知道。
带给袁成复阅览的文章写了草原,屡作修改,从怀安遥数河西昔日辉煌,从黄河皮筏赞边民英勇,从小叫花奇江湖义气,再从巴彦百姓的生活色彩联系两地通商,称颂两地和平相处实为功德,可使百姓休养生息,也认为有朝一日河西能再复生机。
他站在一旁有些忐忑,见袁成复好像阅了多遍,怕看得太细,挑出太多毛病。没想到袁成复放下纸,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这是你写的?”“是。”他忙又补充,“先生和太后帮我改了许多。”
“挺好,有你爹的文才。”袁成复笑了,爱惜地抚了抚桌上的纸张,“我十四五岁时,心里只有剑。师父教的术数,学得一塌糊涂,索性记性还成,典籍乱翻,也记了些,师父也就随我去了。”
袁平裕高兴起来,眼睛亮亮,又听调侃,“就是这字难辩了些。莫急着学行草,小楷也挺看笔力,慢慢来。”急忙点头称是,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袁成复拿了笔递过去,摘了文章里几个词叫人写。袁平裕不一会儿写满了一张纸,却都不叫人满意,自己也觉得难看,有些窘迫,有些泄气,好在袁成复并未责怪。
“早先你爹督你练字,你爷不以为然,你还真不当回事。再不好好练,修容的字都比你好了。”
“哪有!黎姑和小芍的字有时还要我指点一二。”
“你小子甭往自己脸上贴金。女官的字娟秀工整,你的字潦草成团,她们瞧不出好坏?”
“哎小叔,我有好好练射箭和马术,刀剑也学了些,你看我都瘦许多了。”
“倒像是勤学苦练的样子。”
袁平裕嘿嘿笑笑,看袁成复提笔在他的字迹里勾画讲解,然后换了纸给他示范,温和耐心,让人完全想不出拿剑时那种凛然,抬头的瞬间,恍然想起父亲。
他努力跟着学了,却束手束脚,写得慢,笔在手里也不稳当,被人注视着,炭盆在脚边,后背微微发汗。听一声无奈笑叹,袁成复在他身后站定,半俯了身子握住他的手。从窗户透进的光被掩了些,发丝落在纸上,被墨重重划过,骨架周正的字在捺上有了一道浅浅缝隙。
再单独书写,袁平裕左手紧紧压着纸,终于写得像模像样。
“陛下……”却见少年犹豫。
“怎么了平裕?”
“小叔我想……能不能陪我去鹿苑?”
“不怕我检查功课?”袁成复笑着,摸摸少年的发冠,又顺着摸摸额前绒绒的头发。
“不怕!”
袁成复没说同意,也没说不行,转而问袁平裕近日的学习安排,又问问太后的身体,便叫韩梅送人回去了。见人难掩失落,似这武功兵马修习得比文章要好得多,袁成复坐下又在还余些空白的纸上随意写画,不想顺手就勾了朵盛开的牡丹。他扔了笔,捂上连日睡不好而微微发痛的头,这时才显出些烦躁。
许久,他把藏在最下面的一份折子抽出来,打开是王经昇的,以为后宫只有外族女人不合礼法常情,且皇后之位亦不可长久空悬,关乎国本,应尽快定下人选。
类似这般提议,王经昇不是第一个,却是把朝臣议论意见总结好,按祖宗礼制、前朝旧例,有理有据向他劝谏的。
折子留中到现在,他拾了朱笔写下的批复,却是让礼部挑选吉日举办冬狩。
自袁成复登基,主动提出举办属于皇室的盛大活动还是第一次。
敬天祭地,击鼓奏乐,演武于天下,扬天子之威。
御林军半数随行,左右神营各抽调人马一支,遵圣意,世子袁平裕伴君侧,各军统领随行君后。
至登封,围场在嵩山山系一处,四下戒严,一切就绪。
祭文念罢,鼓声威严,军士列阵,隆冬腊月,喊杀激男儿热血。
袁成复让人呈上一条玉带,承诺参与此次围猎的诸位将官贵族,谁能拔得头筹,下次狩猎,演武由他调遣。
袁平裕虽还年少,猎场之中前冲勇气不输成人,马上搭弓射箭游刃有余,上靶数目可喜。
热身之后,牲畜出栏,一拥而散,四处逃窜。可见猎场之上众人畅快豪言,高声呼号,汗水挥洒,全无冬日萧瑟冷清。
袁成复只是站在看台上。李明劼问其为何不下场同乐,见其朝自己挑个眉,还没说话,捂了嘴打个哈欠,便了然笑笑,叫人搬了椅子,再取件大氅来给人披着。
“听闻侍郎老病缠身,如何还跟来?”
“不怕圣上笑话,在家闲来无事,不如凑凑热闹。”
瞧一头花鹿进了林子又被轰出来,失了方向左冲右撞,偏没人将其射中追上,袁成复笑道:“侍郎射箭颇准,甘州之后,想来并不生疏,何不也展示一番。”
李明劼意有所指,拱拱手笑答:“怎好抢后生风头。”
说罢一年轻尉官射中鹿腿,袁平裕紧跟其后射中了鹿的脖子。
一阵欢呼,袁平裕勒马向看台望去,看袁成复向自己招手点头,不由露出灿烂笑容。
不料变故突生,人因为鹿挨得都近,一将领□□之马忽然发狂,人不妨被甩下,那马又不受控地直向袁平裕撞去。
那年轻尉官反应极快,也不怕个人危险,一夹马肚子,一跃跳到那发疯马匹身上,抓住鬃毛,试图将马制服。但袁平裕乘马跟着受惊,少年气力不足,缰绳一时绷断,只有死死抱住马脖子,祈求不被摔下。
孙奇微本在猎场另一侧,凌空三箭瞬发,箭从发疯之马眼前擦过,扎在地上拌住马蹄,人也赶到身前,在马骤停欲跌时将尉官拉下。
袁成复同时拔剑出鞘,掷向袁平裕身下马的马腿。听一声哀嘶,马蹄高高抬起,袁成复跃至跟前,一把将袁平裕扯下,一边掌中蕴力劈下,马瞬间软了脖子,又被他一肘击至一丈开外。
扬尘遍地,混乱之时,毒砂又至,不及取剑,袁成复身先心动,将袁平裕护在身下一滚,原地留一截袖袍。
袁平裕只见眼前红缨闪过,袁成复已拾起剑踏上树梢,向鸟惊飞的方向劈出一剑。
“护驾!护驾!”“陛下!”“陛下不可!”“追!”
“慢!”不远处树枝咔嚓掉落发出脆响,袁成复割下布条在小臂缠了,看不出喜怒,“让他走。”
孙奇微看看布条发黑的血迹,回头一声变调长哨,从腰间小袋取下早先卢琛备好的解药,然后单膝跪地,行礼告罪。
远处随行官员不敢妄动,由御林军挨个检查。袁成复摆手叫孙奇微起来,眉间颇有些疲累。“防不胜防。”他揽着惊魂未定的袁平裕慢慢往回走,安抚地拍拍肩,“这玉带看来要留到下次,平裕,可要多加努力啊。”
围猎虽然中途出事,也算目的达到。既然出来了,人又都没什么大事,袁成复干脆遣散官员军队回京,带袁平裕又去了洛阳,随行护卫的只有孙奇微。
有名的地方都没去,去了陈氏花圃。要说该去香山寺,那儿还有袁成林的遗物,皇室在那儿留下不少东西。但袁成复不想再与人客套,摆个难看脸色叫人揣测胆寒,不如去个简单地方安心歇上几天。
花圃里光秃秃的,上下只有三四个小师弟看家护院,显得颇为冷清。吃得也朴素,人少,孙奇微倒不见外,瞧瞧袁成复伤势无碍,在外面打了酒回来,给主家倒上一杯,再调笑调笑小的,问他要不要尝尝。
袁平裕跃跃欲试,袁成复也懒得阻拦,不是什么好酒,小孩儿自然喝不下。没想到袁平裕逞英雄,把那小酒盅里的酒都喝了,一会儿饭没吃几口,就晕晕乎乎找不着北躺下了。把孙奇微吓得,在旁边推几把喊了几声祖宗,确定是睡着了才放心。这最该着急的,瞧着外面迅速暗下的天光,不知想什么。
“陛下?”“嗯?”袁成复回过神来,看看袁平裕,笑笑,“无妨。”
孙奇微从袖中拿出新得的消息。猎场上那校尉护主有功,且本就表现出色,当嘉奖晋升。袁成复有意调其入御林军,合适的话调到袁平裕身边,就可以把韩梅放出来。暗中调查后,不想那人姓李,正是太后李氏族中新起之秀,被招揽入右神营不过一年。
“当年李家有功之臣纷纷退避朝堂,以求自保,如今却又有进取之意。”孙奇微眼神落在熟睡的袁平裕身上,“陛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履行承诺并非易事,诺言终究只是自己的。除非——您真的没有孩子。”
孙奇微离去了,夜半起夜巡视,见袁成复房里灯依然亮着,听见说话,应是世子醒来,便煮完山楂汤送来。
袁平裕醒了再睡不着,乖乖喝完汤谢过孙将军,门一关又滚到袁成复身边。“小叔,你怎么不睡还在看书?看的什么?这花圃里也放有书吗?”
“不过随便看看,花圃里自然是养花的书。这两年的花长得虽好,却没再出花王。倒跟师父说的一样。”
“玄清道长吗?既然还是这些花,为什么出不得花王了?”
“可能因为我吧。好事不能让一处全占了。”袁成复不再解释,而是说起花圃的来历。花圃原是洛阳一官员宅邸,可府中二子争夺财产,一人蓄意放火,死了不少人。宅邸便成了阴宅,人一住便出怪事,后来荒废。直到请了陈仪来此,此地改作花园,慢慢明媚。
“师父教我为人当中正平和。起先也不在意,只道那二人痴傻。如今知道这不争不抢的,反而是少数。”袁成复支着头坐着,闭了眼养神,“平裕,你觉得我为什么放刺客走?”
“以示陛下宽容大度。”
袁成复似被逗笑,“你倒会说话。人的耐心有限,你二叔还想争,好,我陪他耗。这位子,轮不到他来坐。”
火盆噼啪作响,万籁俱寂,寒风从窗户缝吹进,袁平裕下意识去寻那温暖宽大的手,又咬咬牙把手缩进自己的袖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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