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场的其他人纷纷从我身边走过，有一些原本知道我的情况，有一些不是，但他们都似商量好了一般，统一地，恰到好处地施舍怜爱的目光，这种目光令我作呕。我强装镇定，挺直脊梁，步伐坚定地走向众人留给我和她的房间，我必须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坚不可摧的战士。
老人浑浊的眼珠子肆意地打量着我，从头到脚，她砸砸嘴：“没想到还真是个水灵的大学生，果然这回了城里，穿得跟个公主一样。你婆婆我，还有你这可怜的儿子，都是过的什么苦日子呀。”老太婆又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手掀开怀里的棉布，作秀地亲了亲熟睡的小脸，“你走了的这几个月，我这个老太婆和这么一个小孩儿，可有个什么活法呀，你看你儿子，都瘦成啥样了，我这做奶奶的是没办法，结果做他妈妈的，居然在城里享福，这简直造孽哟。”
我静静地看着她捶胸顿足的泼妇模样，不自觉捏紧了拳头：“你来这里，是想自投罗网吗？你不知道你犯罪了吗？”
“犯罪？”老人眉毛挑高，本就干柴一样的声音陡然尖利得令人不适，她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我，阴狠的表情和梦中的男人重合：“我不过是买个媳妇而已，你呢，你害死了我儿，你说，如果警察知道了会怎么样，你还能这样活得好好的，还待在学校？你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杀了人吧。”
她攀附在我耳边的低语如同魔咒笼罩在心头，最后一道防线终究还是破了。我的表情出现裂痕，看向这张憎恶的脸，我艰难地咬出字眼：“你想要干什么？”
“你不是有钱吗？五十万，别这个表情看我，我一个老太婆要养小孩可不容易呢，这还算少的。然后，城里住的地方要有吧，你烧了村里的房子，我这几个月住这家住那家的，可真惨哟，你都在城里了，你不把你婆婆接到城里来？我孙子以后怎么也得在城里读书吧，其他的...”
“不可能！”设想出面前絮絮叨叨的女人重压在后半生的影像，胃里翻江倒海，我的理智即将被怒火燃烧殆尽。我死死地盯着她的脖颈，人最脆弱的地方，手指控制不住地打颤，刚抬起一寸，房间的门锁被拧开。
“这位老人家，你涉嫌危害公共安全，麻烦跟我们走一趟。”背对着房门，我余光瞥到穿着警服的两人绕到我的面前，架走了极不情愿的老人。老人挣扎着，极力拧头过来，对着我叫嚣：“你们抓我干什么？抓她呀，她可是害死了我儿子，还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她害死了我儿子啊。”在警告下，她重复了几次后彻底没了声，可刚刚响亮的控诉，已犀利地穿透在场的所有人。
我摸索上一旁的桌角，想借力坐到沙发上，腿像面条似的一软，直接跌在地上。我想呼救的，可喉咙干涸得说不出来任何话。可能过了半分钟的样子，我感受到拉扯的力量，随后勉强坐回了沙发上。我抬头看向面前陌生的年轻女人，眼镜背后显出拘谨的神色，我想，可能是我的脸吓到了她吧，我尝试收了收表情，露出温柔的笑容：“谢谢老师。”
像是怕触了什么霉头，门外聚集的人群三三两两迅速散去，包括那个我唯一认识的行政老师。女人挨着我坐下，她看出了我心中所想，把事件娓娓道来：“今天上午在南校门，有老人带着一个孩子来闹事，说要给孩子找妈妈。态度很恶劣，还损坏了校门口的几样设施，学校为了把影响降到最小，没有第一时间叫警察，说是想到了你的情况，想找你过来看看认不认识，我来政务大楼办事的时候，恰巧听到的。”她迟疑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认出她之后，知道事态严重，负责这件事的老师立刻报警了，暂时用了危害公共安全的由头，他们才出警的这么快。”
“谢谢老师，我知道了。”我直愣愣地看着我的鞋子，明明是一双做工考究的切尔西靴，却生出破洞布鞋的错觉。突然，我的背如触电一般战栗了一下，转头看见女人有些尴尬地收回想要安抚我的手，她又推了推眼镜：“我是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张卿，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随时来中心找我。”女人又给出温暖的微笑，拾起桌上的手提包离开了。阳光的光晕从门口笼罩在她的背影上，像一个天使。
我大抵是像个野鬼一样飘出大楼，游荡到校园的偏僻小道，尽力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阴影里，可这样我就不会被鞭挞了吗？自从老人抱着孩子出现在校门口的时候，我所有尽力维护的尊严和高傲都被撕破，人来人往，流言蜚语如隐形的蛛丝一般，将一切生物紧密地串在一起，哦不对，她说的句句都是真的，我是一位母亲，还是一位杀人犯，我一生都撕不下的标签。
我早该预料到这个结局的，从新闻铺天盖地的流传，我过去的大致经历，再到来c大入学，和警方的进度追踪，即使我的性名从未被公开展示，即使老人并不识字。
余安行啊余安行，你是如何把自己逼到这般绝境？
尽头处柳暗花明，一幢矮楼掩映在绯红的簇拥中，庭前无人打扫，铺满了干枯的彩叶，轻轻踩上，一下就碎了。
我从未来过这里，或者说是，学校的大部分地方我都鲜少涉足。不知道为什么，墙壁陈旧的淡黄色和有些蔫了的爬山虎交融，和我失去了距离感。我踏入幽深的走廊，暖光灯在原木色的地板上留下等距的光圈，拐角的玩具室无人，只见一个组合精密的积木塔立在圆桌上，唯一不足的是，中部镶嵌了一块不合时宜的尺寸，使得塔尖无法维持漂亮的形状，明明基部搭建的非常完美。
我凝视着积木塔，想要抽出令人如鲠在喉的积木，换一块更加合适的，可抽出的那一瞬间，塔分崩离析，只剩最低的两层完好如初。
门口传来动静，我扭头看到张卿有些错愕地站在门口，像是没料到这么快再次见面，不过出于职业素养又很快恢复了专业的表情。她环顾四周后，有些歉意地说道：“余同学，这里十分钟后有预约了，可能要麻烦你先在办公室做个登记，等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或者出去转一转再回来。”
“没有，张老师，我只是刚好路过，看到了这座积木塔，就进来看看。”我的指尖触摸上散乱的积木，将积木尽可能多的包裹在掌心里。许多话涌进喉咙，一个个故事冒出，我想讲出所有，可我怎么敢尽数倾泄那些不堪的、连自己都觉得羞耻的回忆？我只能低着头喃喃，“张老师，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很快就好。”
“可以。”
“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我不能做的更好，为什么害自己陷入绝境？”高跟鞋轻巧地叩击地板，对面伸出白皙的双手覆盖住我握住积木的手，温热的体温传来，我抬头望向面前优雅的女人，她的眼神饱含神秘的力量。
“人生很漫长，也很复杂，我们无法完全预料到前方会发生什么，人们怀着巨大的理想，深思熟虑地编织着脚下的路，但人做不到完美地编织每一步。有出错的时候，有离完美一步之遥的时候，在走过很远时回头看向曾经所作所为，我们用现在的能力和标准去评判当时还没有那么成熟和优秀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做到面面俱到，然后陷入永久的自责中。可是，曾经的那个担惊受怕的，还在成长的小孩，为什么不能被拥抱和接纳呢？你亲眼看见了这个积木塔，即使有那块不合适的积木，塔还是形成了，如果强行抽离它，所有的积木坍塌，塔不复存在。”
“绝境，何为绝境？或许当初那个不成熟的你做的不成熟的决定，是为了带你离开了另一个绝境呢？”
这一刻，从落地窗映射到米色墙壁上的光里，无数张脸在眼前闪过，我看到长夜漫漫时熊熊燃烧的大火，看到晨光熹微时波涛汹涌的河水，最后凝结成一个女人的影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