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朱樱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的苏方，她很安静。
就那么不言不语地盯着人看，直勾勾的。
站在一旁的卢大勇看得心头发颤：“诶，上了药就好。”
“大勇，”苏方转过头，“身上有钱吗？”
艾朱樱的眼神顺着他的话看向卢大勇，两只眼，黑黝黝的，就那么盯着卢大勇。
卢大勇手一颤，摸了摸裤兜，从裤兜里邹巴巴地摸出十几二十元。
“就这些。”他说。
“都给她。”苏方颔首。
卢大勇一怔，想到艾朱樱去上药之前，苏方说会给钱。
他顿了顿，本以为是哄孩子的：“这、这是我的。”
听到卢大勇这话，艾朱樱的眼神黯淡。
拿了钱，她就能在外躲两天不回去的。现在看来，是不行的了。
“借你的，以后还你。”
苏方撑着身子起来，将卢大勇手上零零散散的钱薅了过来，然后一骨碌都塞给艾朱樱。
起身的动作大了点，扯着伤口，他整个人就那样半靠在床上，垂眼抿唇，半晌没有出声。
“你起来做甚！我给你喊医生回来看看，伤口可别扯开了。”卢大勇见他面色发白，也顾不上那些钱，他粗手粗脚的，转头看了眼艾朱樱，就急匆匆地走出病房。
屋子里没什么声响。
“你今天在病房里歇，明天去上学。”他说。
他没问她昨夜里那人是不是她父亲，也没说让她回去。
艾朱樱站在床边，等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上前：“谢谢。”
她低着头，手中的钱握得紧紧的。
他真是一个好人。
艾朱樱挪着脚步坐到里边的椅子上，双眼时不时地瞄向病床上闭目养神的人。
“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苏方感觉到她的视线，睁开眼。
艾朱樱摇摇头，她迟疑得试探道：“你是警察？”
昨晚上，他们一行人进了医院，她听得模模糊糊的，刚出去的那个卢大勇又急又骂，找了医院的电话通知人，说是什么任务。
她不是很确定苏方的身份。但想来不是一个坏人。
“嗯。”苏方点点头，“就咱们县公安的。”
“三大队。”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许是担心她害怕。
艾朱樱听到这里，眼神闪烁。
“你受伤了，怎么家里人没来？”她的声音轻轻的，话出口的时候，眼是飘向其他地方的。
她怕对方看透她眼底的盘算。
这两天，她想在这儿，躲一躲。
只是，病房里许久都没有回应。艾朱樱抬眼看去，恰好就对上了苏方的双眼。
那双眼，黑白分明，清澈澄亮，一眼就能将人心看透。
四目相对，艾朱樱慌乱地别开眼。
“我没有家人。”苏方淡然回答。
艾朱樱一愣，她回过头来，定定地盯着苏方。
苏方面上神情平静:“我是孤儿院里出来的。”
他的话，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仿佛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艾朱樱喏喏半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先休息吧，昨夜都没好好睡，明天还得上学。”他仿佛看出了她的不知所措。
“哦。”艾朱樱小声应了一句，就将自己躲进一旁的小床上。
这一夜，她难得睡了一个舒心觉。她知道，那人昨夜里被吓到，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得不会来找她。
天亮以后，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堪堪下床，就听得苏方的声音传来。
“校服让人去找了一套新的，在桌子那里。洗漱用品也放在那里了，早餐放在那个保温壶里，你吃了以后，记得吃药。”
艾朱樱顺着意看过去，果然在床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东西。
她转头：“你是不是不舒服？”
苏方面色很苍白，昏暗的光线下隐隐可以看到他额上沁出的汗珠。
“我给你喊医生。”她心头一跳，就想着出去喊人。
苏方摆摆手：“没事，有点发热。已经吃了药。”
他缓了一口气，接着道：“你先洗漱吃饭，吃了药就去上课。上课要迟到了。”
“你过来下。”他说。
艾朱樱停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走近。
苏方的手一动，她下意识地闭眼缩头，手自然地挡在脑袋前。
这是挨打的姿势。
他眼底神色一沉，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这个给你，在学校食堂里，多吃点你喜欢的菜。”
艾朱樱闻言，慢慢放下手。
桌上放着十元钱。
她不语。
“你昨天给过了。”她低头。
苏方见她不动，就自己坐起来，抓着钱递过去：“昨天是药钱，这是饭钱。拿着。”
艾朱樱的视线落在他手上，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坐起来的姿势可能牵扯到他的伤口了。
她心头一紧，伸手接过钱。
她想，他受伤着，自己只是不想他生气。
“洗漱吃饭，好好上课。”他叮嘱着。
“哦。”艾朱樱低头，抓着钱，将桌上的一应物品抱着，大步走进卫生间。
靠着门，她的眼眶发酸。
就待两天，在那人找来之前，她会自己离开，不会给人添麻烦。
等她准备出门的时候，卢大勇已经来了，站在病床前，不知道和苏方说着什么。
“我、我去上学了。”艾朱樱瞥了一眼苏方，轻声交代了一句。
“嗯，”苏方停下和卢大勇的交谈，“大勇，你送她去学校。”
“啊？”卢大勇疑惑地看了一眼艾朱樱，“我送她去学校？队长是让我来照顾你的，况且，她都这么大了……”
“不用，我自己一个人……”艾朱樱急忙摆手。
苏方直接掀开被子：“那我送她去。”
卢大勇手忙脚乱地拦住苏方：“真是欠了你的，送送送，我给你送。”
“走吧，小朋友。”卢大勇转头看向艾朱樱。
艾朱樱的视线落在苏方身上。
苏方点点头：“早点回来。”
他执意要送艾朱樱上学，是怕路上有人截住她。
他不放心。
人就在他眼前，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苏方却能看出她骨子里挣扎的求救。
而他，不忍心。
“嗯。”艾朱樱一脸认真地笑着应道。
她笑得很好看。
苏方也跟着露出一抹浅笑。
她出了病房门，卢大勇看了她一眼，才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书包呢？要回家拿吗？”
她摇头：“不用，书都在学校。”
“哦。”卢大勇顿了一下，“昨天太忙了，也没来得及和你正式说一声谢谢。”
“苏方那小子就是不听话，队长都说让他等……”
话说到一半，他似乎想到什么，讪讪一笑：“总之就是谢谢你。”
艾朱樱看着远处：“他以后工作都这么危险吗？”
“也不能这么说吧，当警察的嘛，总有点危险。”卢大勇摸摸脑袋，憨笑着，“况且，搞毒的崽子，都是不要命的。”
县公安的三大队，就是缉/毒/大队。
“就到这里吧，我自己去学校，你快回去照顾他。他一个人的。” 艾朱樱看着不远处的学校，催促卢大勇回去。
卢大勇看了下，觉得离学校也不远了，点点头就往回走。
艾朱樱看着人走远，就慢慢往学校走去。
越走近学校，喧闹声就越大。
“朱樱，你……还好吗？”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圆脸女孩悄悄靠近她，小声问了一句。
艾朱樱抬眼，是王可丽。
她没回话，就只是轻轻摇头。
王可丽胖胖的小手握着一瓶学生奶，她左右看了看，迅速将牛奶塞到艾朱樱的手里。
“给你。”
说着，不等艾朱樱推辞，她就被人拉走了。
远远的，可以听到拉走王可丽的女孩子尖锐的声音。
“你别和她走近，她爸会打人。”
“……她爸不在。”
“那谁知道，万一突然跑来。她爸连老师都敢打。”
“我看了没人的。”
“……”
艾朱樱沉默得往前走。
她习惯了。但很讨厌。
不是讨厌同学们，而是讨厌那个人，也讨厌别人的害怕。
对于她脸上的伤，无人在意。
她昨日的请假，也无人再询问。
艾朱樱安静得坐在角落里，上课，抄笔记，做作业……这是她一个人的世界。
吃午饭的时候，她捏着苏方给的钱，在位置上坐了好一会儿。
“朱樱，一起去吃饭吗？我、我请你。”王可丽蹑手蹑脚地走近。
“我这次考得好，谢谢你上次给我讲题，我请你，就谢谢你给我讲题。”王可丽话说得很急，胖乎乎的白嫩脸蛋上浮起一抹红晕。
“我……”艾朱樱摇摇头。
站在不远处的高瘦女孩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走上前来。
“快点去吃饭，待会儿回来午休。”她说着，就拉着王可丽的手往外走。
只是走过艾朱樱身边的时候，故作嫌弃地道：“你也快点过来，不然王可丽还得给你把菜打回来。她饭盒洗不干净的。”
高瘦女孩瞪了一眼想要反驳的王可丽，拉着人往外走。
艾朱樱抿着唇，站起来停了一瞬，就大步往外走。
她走得不快，脚上还有伤。等到她走出教学楼时，就看不到王可丽她们了。
她想了想，从教学楼后方的小道侧门外绕过去，那样会比较快。
才走出侧门，就有一只大手将她拽了过去。
是熟悉而又令人恶心的酒臭味。
“她怎么还没过来？”王可丽站在食堂门口，垫着脚往外看。
高瘦女孩气恼得拖着王可丽往里走。
“吃饭吃饭！她爱吃不吃！”
两人走进食堂，徒留下外头孤零零的一抹寂寥。
阳光之下，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阴影。
“你不是能耐吗？还想偷钱走！胆子够肥啊！”男子的打骂声在阴暗的屋子里回荡。
“砰——”
重重的锁门声结束了沉闷的打骂。
艾朱樱蜷缩在地上，浑身都很疼，喉咙也疼，头昏沉沉的。她已经习惯了挨打，可是真的很疼。
泪水从干涸的双眼里涌出来，哭是最没用的，但是她忍不住。
肚子传来闷闷的痛。她觉得，是太饿了。
可是，她现在动不了。
一半是疼，一半是没力气。
屋子里黑沉沉的，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她甚至都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
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找她。
偷钱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她偷偷跟着舞团老师学习，老师说可以带她去外面表演。
她想着带点钱离开，可是还没走就被发现了。
舞团已经走了，留给她的就是一顿毒打。
刚刚他打自己，她不应该反抗，那样不会被打得那么重。可是，他要拿苏方给她的钱。
她不想给。
有些人，生来就在地狱，离不开，也逃不了。
以前她不认，现在她认了。
艾朱樱闭着眼，带着浑身的伤痛沉入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了敲门声。
有人？
突兀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咚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传进她的耳中。
“艾朱樱。”声音不大，但是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是苏方？
她一怔，他怎么会来？这时候的苏方应该还在医院。
敲门声又传来，喊她名字的声音随之继续传来，“艾朱樱。”
是苏方！
她挣扎着往外爬，浑身疼得发抖，一点点挪过去，挪到门口，她吃力地去勾那个门锁。
“艾朱樱。”苏方的声音沉沉的，透出一丝焦急。
推门的动作也更粗重了。
艾朱樱喊不出声音，细长的手指勾着门锁，一下，一下，拨着。
咔哒。
门开了。
外边有光透进来，夕沉的阳光斜斜地落进楼道里，将昏暗的楼道拢进了一片光明。而就在这一片光晕中，她看到了苏方。
后来，她才知道，苏方是从医院里偷跑出来的。
此时此刻，对于艾朱樱来说，他就是故事里从天而降的大英雄。
她趴在地上，抬头看向他。
他低着头，额上沁着细密的汗水，脸很白，套着的外套略微凌乱。
可能是光线有些晃眼，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就看着他扶着墙，慢慢蹲下来，半蹲在她的面前，伸出手：“起得来吗？”
她没有出声，可是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是疼的。
原来会有人在意她的。
艾朱樱颤着身子抓住他的手，手背上青紫红肿，还有不少血痕，看着甚是可怕。
苏方双眼清澄，看着那手背，眉头紧紧蹙起。
她挣扎着起身，但是一动就痛。
“我背你走。”苏方扶着她起来，然后转过身来，背对着她。
声音淡淡的，但是艾朱樱却听出了一抹怒意。
她扶着门板，迟疑不敢动：“你身上有伤。”
“所以，我现在打不过别人。”他说。
她那个烂酒鬼的父亲回来的话，他就没法带人走了。
等了等，没等到她靠过来，苏方转过头：“要是护士长发现我不见了，会生气的。”
他就披了一件外套出来，里边还穿着病号服。
艾朱樱垂眼，半晌才趴了上去。
她很瘦，轻飘飘的，身上都是骨架子。
苏方也不胖，只是有伤在身，起来的时候，晃了晃才站稳。
他背着人走的时候，还顺带给关上了门。
两人迎着夕照走了出去。
艾朱樱伏在苏方的后背，风吹来是凉凉的，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的声音沙哑，话语间让人听不清楚。
苏方慢慢往前走，随着走动，伤口也是一抽一抽的。他的额上布满细细密密的冷汗，风一吹，就觉得冰凉透骨。
“问的。”他说得简单。
但是艾朱樱知道别人不想管他们家的事，不会随便和他说的。所以他肯定是问了很多人。
“在路上，遇到你的两个女同学，一个圆脸，一个高瘦，说下午你就没来上课。”
是王可丽她们。
“为什么来找我？”她又问。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才不是。她无声反驳。
那天就算她不去叫人，他们也能顺着他留下的线索找来的。
她伏在他的肩头，鼻头酸楚，眼泪顺着面颊滑到他的脖侧。
“谢谢。”她说得很小声。
两人回到医院的时候，医院里已经闹翻天了。
护士长果然发现苏方不见了。
等到医院急诊处的实习小护士看到摇摇欲坠的苏方，以及他背上奄奄一息的艾朱樱，那惊恐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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