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又过了些时日,朔风乍起,寒威骤至。
恰逢立冬,这天他早早起来,推开屋门,寒气如冰刃扑面,砭人肌骨,呼出之气瞬间化作一团团白雾,于凛冽空气中氤氲、消散。
他先将厨内的蓄水缸装满,幸好南风苑内就有一口深井,倒无需太过奔走。
这南风苑由十数个独立的小院组成,专予位分低微的男妃居住,但当今皇帝不好龙阳,偌大一个地方,只住了他一个小侍。
小侍,男妃之中最低的一等,月例银不过三十两,早些时候这点微末小钱还会被尚宫局克扣,有时候到手的甚至堪堪过双数。
但自他潜入太医院被皇帝揭穿以后,最近的一个月,倒是足数发放,听小安子说,那女官尽管脸色如锅灰,但至少是再无阴阳怪气。
前两日,尚宫局还送来新的冬衣,不但他,连范公和小安子也得了新棉衣,同时嘱他宫里规矩,立冬这日得穿得隆重一些,他自是应过致谢。
他头一回真真有了些许身在后宫的感觉,些许荒谬,但至少,有了这些厚实的御寒衣物,这个冷冬能好过一些。
打水归来,范公已然起身,正在打扫院子,见他过来,老太监持帚而立,笑出一脸褶皱:“君侍,立冬了,老奴给您请安。”
“范公,”他笑道,“天寒地冻,何必如此早起?”
“君侍首次在宫中过冬,有所不知。今日迎冬,宫里很是热闹的,刚刚已有人送来暖炉和热粥,到了日落,宫中还专门寻地方燃起火盆,给大伙儿驱寒取暖。可惜现下宫里既没有皇后娘娘,也没有君后大人,若是有,这时候他们会亲自到外面布置祭祀,给陛下祈福,也是难得出宫的时候呢。”
他边听边颔首,神思游离,不由喃喃地道:“出宫……吗?”
老太监见他神情怅然,猜到他是忆起了过去在宫外的日子,略一沉吟,便道:“这时节,御花园中的梅花当是已经盛开了,君侍自入宫后,几乎就没出过南风苑,今日何不趁这个热闹的日子,用些热粥后,带着小安子去那里赏赏花?”
“这……”他几乎立刻心动起来,但还是有些犹豫,“但我总归是个男子,这要是碰到其他娘娘……”
“君侍多虑了,”范公轻笑,“平素男女君妃虽不往来,但这等特别的日子,宫禁松弛,君侍只消留心些,避开娘娘们,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好,”他到底是被说动了,“那等会儿我带小安子去御花园看看,看看今年的梅花。”
御花园在皇宫的西南方向,他和小安子花了大半盏茶的功夫才到,果然如范公所言,园中梅花盛开,寒风携着清幽梅香扑面而来,他抬眼望去,大片大片的梅树错落有致,繁密的花枝肆意伸展,白梅似雪,红梅若霞,天地间自成写意。
小安子孩童心性,好奇心重,起先还是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见他时不时伫足观赏,又知道他并不在意,不知不觉就到了他跟前,四处张望起来,时不时回头冲他嚷:“大人快看,那边、那边——”
正当他放下愁绪,暂时沉浸在这冬日美景中时,变故骤生。
快活前奔的小安子跑得有些急了,在园中小径的一处弯道冷不丁迎面撞上一个那宫女身着浅黄宫装,手上托着一篮香料,跌撞之下,她的篮子险些掉落,香料撒了一地。宫女身形轻巧,但也被撞得脚步踉跄,面上带着几分恼怒,抬起头看见小安子和,眼神瞬间变得冷冽。
“你这小奴才,怎么不懂规矩!”宫女厉声斥责,“淑妃娘娘到御花园赏梅,你居然就这么莽莽撞撞地撞上来!”
他听得心头一震,匆忙上前,拉开受到惊吓手足无措的小安子,向宫女致歉,那宫女却是不依不饶,斜斜地乜他一眼:“敢情这位就是宋君侍了?你不知道今早娘娘得陛下恩许,到这里来散心么?别宫的娘娘都知道回避,您倒好,上赶着凑热闹么?”
这些话字字如针,直扎过来。他虽不知这宫女的身份地位,但从她说话的言辞语气,那老气横秋的态度,也略能猜到一二,他正想辩解,就听不远处一声呵斥:“前面是什么人在挡路?还不快让开?!冲撞了淑妃娘娘,伤到了龙嗣,你们哪个担当得起?”
他这时候才发觉就在前方十几步远,她正头戴着金银错镶的珠冠、身着一袭雪青色的广袖长袍、外披着玄色银狐大氅,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正向着他望来。
那双眼依然清澄幽深,他不觉低下头去,却正看到她的双手笼在宽袖中,护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时之间,他百感交集,愧疚、茫然、悲伤、不甘……甚至一点点为她终得了福缘的喜悦,汹涌而来,惊涛骇浪,拍得他胸口阵阵生疼,他只想遁地而去,但淑妃既不曾开口,他只能默默垂首,任众人肆意打量。
刚才责备他的宫女回到了她身边,清脆的嗓子犹如雀鸟的啼鸣:“娘娘,这是南风苑的臣侍,可能传消息的时候给忘了,他既冲撞了娘娘,娘娘罚他就是了。”
她开口了,声音淡淡的,无波无澜:“罢了,不知者不罪。本宫有些累了,这里梅花开得真好,就留给其他人吧。”
“是。”那宫女有些不情不愿,剜了他一眼。
他听着众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望向她的背影。如今的她,步履轻盈而从容,仪态端庄而优雅,言谈之间尽显皇家上位妃嫔的高贵与典雅。曾经那个无依无靠的孤雁,已摇身一变,成了恩宠加身的娘娘。
但她依旧善良,面对这个意外闯入的卑微小侍,她既未斥责,也未驱赶,反而寻了借口自行离去。若换作旁人,例如自己的娘亲,他此刻早该跪在冰冷彻骨的青石板上,任他人的讥嘲泼碎双膝。
可她却是不忍。
他咽下满喉的苦腥,赏梅之心自是荡然无存,带着一脸惶惶的小安子回到了南风苑。
惴惴不安中等到酉时,他原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万不料临近戌时,忽然就来了传旨的,要他上养心殿去。
该来的总会来。
他安慰了小安子两句,不敢怠慢,匆匆上了抬来的轿子。
路上,他思虑重重,今天在御花园发生的事情,一定已经有人一五一十地禀报了皇帝,皇帝本就以为他对淑妃旧情难忘,现在又好巧不巧地在后宫人人都知道回避的情况下生生撞了上去,皇帝能信他的说辞吗?
不信的话,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
他不寒而栗。
到了养心殿,他跟在引路太监的身后,走过朱漆门槛时,琉璃宫灯正将蟠龙影投在青砖上。
金丝楠木案后那人身着玄色的常服,正执笔批折,方墨安安静静地侍候在一旁,背挺得笔直,似未觉察到他的到来。
他默不作声地跪倒在地。
片刻之后,皇帝才开口,声冷如嗜血的刀:“跪近点。”
他低低应了声,膝行向前了几步,复又拜倒。
“知道为何在这个时辰召你吗?”
他暗中沉下气,平静地道:“罪臣在御花园冲撞了淑妃娘娘。”
皇帝一笑,口气慵懒:“你倒是明白。”
将狼毫搁在沉香木雕龙笔架上,皇帝起身,他不及想出答话,下颌已被挑起,指尖的温度竟让他感到森冷的寒意,那双凝着他的凤目里浮着两丸亘古不化的冰——
他垂下眼眸,屏气张口:“罪臣愿领罚,请陛下降罪。”
“方墨。”皇帝的手钳住他的下颚,轻笑,“带宋小侍下去,着人仔细一番,今夜,由他侍寝。”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他,脸上霎时血色尽褪,口中溢满铁锈的腥,待要叩首求饶,奈何头却低不下去,他失魂落魄地看向皇帝,眼圈不禁灼热,喉结在钳制下艰难地滚动,扯出喑哑的颤音:“罪臣、罪臣愿领杖刑,求陛下……”
方墨的声音悠悠地传来,带着一丝的犹豫:“陛下,君侍首次侍寝,需斋戒,由宫人准备至少三日。仓促之间,怕是难免要伤到君侍的贵体。”
皇帝一声嗤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残忍且不屑:“不是正好吗?既然这般爱往御花园撞,今夜不妨就让阖宫都来听听,南风苑的君侍如何在承恩之时婉转莺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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