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薇亚根本没有仔细思考卢德温这句话的含义，她立刻换上法袍，拿着法杖冲出了酒馆。其实在埃维离开的那个瞬间，她想了很多逃跑方案：趁卢德温不注意的时候跑出去，把自己变成青蛙爬出去，或者假装回房间睡觉，找机会从窗户跳下去。可她万万没想到卢德温居然直接放自己走了！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困扰奥利薇亚的问题太多，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揣测卢德温的心思。
阿卡的夜晚比奥利薇亚想象中还要冷。即便有魔力给身体保暖，她依然冻得浑身打哆嗦。她的脸颊不停地发抖，上下牙齿疯狂地颤动。深厚的雪层没过她的小腿，每走一步，都像要把她拖进深渊。怎么会这么冷，奥利薇亚心想，如此冷的冬天，夏妮能去哪里？今早夏妮匆匆留下一句“有急事”就走了，根本没解释要去做什么。说不定她早就听到王国驻军的风声，现在已经离开阿卡了！——说白了，奥利薇亚完全不知道夏妮的去向！
或许应该从夏妮的家开始找起，但奥利薇亚也不知道夏妮住在哪里。夏妮在阿卡没有住所，每次邀请她留在酒馆过夜，她也笑嘻嘻地拒绝。据夏妮自己所说，她常年住在阿卡村附近的树洞里——“如果你要找我，就得去有树洞的地方。”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话，可现在，走投无路的奥利薇亚已然把它当作了救命稻草。一个能住人的树洞！那肯定是一棵相当古老的参天大树，树洞才能供人在里面睡觉生活。在阿卡，只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东西。
王国驻军的造访让寂静的阿卡充满喧嚣。披坚执锐的士兵挨家挨户搜查着犯人，战马的嘶鸣和盔甲的摩擦宛如铿锵有力的死神，散布着恐怖与绝望。村民的哭声和尖叫响彻天际，牲畜声嘶力竭的嚎叫震耳欲聋。不祥的火光点亮了夜色，照亮了跪在地上的女人们的脸：所有和夏妮年龄相仿、长相相似的人，都被拖出了家里，押在雪地上，等待伊恩的辨认和审判。
今晚他们势必要把阿卡搅个天翻地覆，她必须尽快找到夏妮。奥利薇亚看着这一切，她戴上兜帽，转身往村外的方向走去。
在阿卡村的西南方，有一片名为“叹息林”的沼泽林。多年以前——大概是几百年前——阿卡曾是穆宁里斯大陆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直到当时统治瓦伦提亚斯的特瑞克女王率兵前来，结束了他们独立自治的历史。那场战争持续了多年，阿卡的魔法师和骑士们并肩作战，为抵抗王国的入侵拼尽全力。据说由于死者太多，等到战事迎来尾声时，城里根本没有足够的人力清理战场。那些浴血奋战的尸体们只能被随意地丢弃到一起，等待着自行腐烂、风干。
直到有一日，天上突降暴雨。待雨停后，人们发现布满尸体的战场变成了一片泥潭，战死沙场的士兵全部陷进了地里，任何试图拔出他们的人都会被卷入其中，在窒息中身亡。等黑夜降临时，人们还能听见死者的啜泣，听见他们在喃喃自语中编织着复仇的计划。这场诡谲的大雨令魔法师们惊惧万分，他们不得不设下屏障，将尸地隔绝起来，禁止任何人进入。几百年过去，尸地冒出青草，长出大树，落满百鸟，阿卡也被一分为二，退化成了一个小村子。那段历史似乎早已被村民遗忘，但林地仍然是所有人记忆中最恐怖的东西，它化作骇人的传说，在村民中代代相传，永不停息。
小的时候，从埃维那里听说这个传言的奥利薇亚曾出于好奇，偷偷和夏妮跑到叹息林探险。可刚走到林子边缘，她突然毛骨悚然，心中敲响了退堂鼓，无论夏妮怎么劝说都不愿意再往前走。“埃维说死者会抓走进入林子里的人！”奥利薇亚吓得声音发抖，“我不要进去了！”
“你真是个胆小鬼。”夏妮恨铁不成钢地教训她，“那都是骗人的！这就是片树林，除了小动物什么都没有！你要相信我！”
“我不要去！”奥利薇亚紧紧抓着夏妮的胳膊，“说什么都不要去！”
“好吧。”她们争执了半天，最终夏妮无奈地选择妥协，“那我以后自己来。不过，如果你哪天突然想找我，一定要来林子里，到时候你必须鼓起勇气。”
如今多年过去，奥利薇亚早就记不清当初夏妮的告诫，但重新站在叹息林面前时，她已拥有了足够的勇气，不会感到恐惧：有王国驻军追在身后，古老的传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阿卡的树木早已在秋天掉光树叶，可叹息林四季常青，茂密的树木在夜色中摇曳着它们黑黢黢的阴影，自林中吹出的寒风阴柔黏稠，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抚摸奥利薇亚的脸颊。感知到来客的荆棘丛主动分出一条道路，向她露出欢乐的微笑。盘根错节的树枝掠过她的头顶，地上的泥巴依依不舍地缠着她的脚和腿。它们彼此之间窃窃私语，打量着这个贸然来访的孩子。
林中一片漆黑，奥利薇亚只能用法杖点亮自己的周围，小心翼翼地扶着树干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在林子里到底走了多久——一旦进入叹息林，立马就会失去对时间、气温甚至记忆的感知。她神思恍惚，有时记得自己是来找夏妮的奥利薇亚，有时以为自己是战死沙场的士兵，有时又以为自己是眼前水潭中奄奄一息的飞鱼。奥利薇亚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在不断地膨胀，好像随时会爆裂开来。
终于，一个晃动的人影唤回了奥利薇亚的理智，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浓重的寂静：“薇薇！你为什么在这？”
“夏妮？”奥利薇亚眼前一亮，她找回自己的理智，将法杖举到人影面前，照亮了夏妮的面孔，“我来找你！王国驻军……”
“我知道……嘘。”夏妮抓住奥利薇亚的手腕，带着她往前走，“这里还不安全，跟我走。”
奥利薇亚本有无数问题想问，可看见夏妮安然无恙，她心中那些疑惑立刻烟消云散了。她毫无戒心地跟在夏妮身后，任由她将自己带领到森林内部：“你要去哪里？”
“带你见一个人。”
“谁？”
夏妮却不再讲话，陷入了怪异的沉默。奥利薇亚倒不急于立刻得到答案，她正在悄悄打量夏妮：和清晨时来到酒馆的她不同，现在的夏妮满身狼狈，头发乱糟糟地缠在头顶，活像一个鸟巢；身上沾了树叶和泥巴，看来已经在叹息林待了很久；鞋子不知去向，如今是赤脚走着。她究竟在干什么？是为了伊恩口中的那个“老人”吗？他是谁，又为什么要见自己？奥利薇亚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这个老人一定是某个大人物，但夏妮和他是什么关系？她想不通。
夏妮在叹息林里轻车熟路，灵巧地避开了碍事的树根、泥潭和死路。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奥利薇亚心道。夏妮身上的疑点太多，但有一件事，奥利薇亚认为是毋庸置疑的：夏妮是她的好朋友，是永远不会害她的好朋友。奥利薇亚可以完全信任她。
更何况，夏妮能怎么伤害自己呢？奥利薇亚毕竟是个魔法师，想杀了夏妮简直轻而易举。
“我们到了。”
半晌过后，夏妮终于开口，打断了奥利薇亚的沉思。她们止步于一棵参天大树面前，这树的周长相当惊人，恐怕再来十个奥利薇亚也没法将它环抱。树干底部被刨开一个大洞，就像挖开了它的心一样。
夏妮的语气忽然变得相当粗暴，她不耐烦地大吼，把奥利薇亚吓了一跳：“她到了，赶紧出来！”
她的声音瞬间被不见天日的森林淹没，几只乌鸦顺着声音来到她们周围，落到了附近的树枝上。从树洞中钻出了一个黑影，他喘着粗气，颤颤巍巍地在她们面前站好。奥利薇亚将法杖举到老人身边，仔仔细细打量起老人的模样：这是一个秃头驼背的老人，脸上布满沟壑，还有一双盲眼。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打满补丁的褐色长袍，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裸露在外的肌肤伤痕累累，大概赶了很久的路，根本来不及修整自己。
夏妮松开一直抓着奥利薇亚的手，为老人让开路。老人走到奥利薇亚面前，一双手覆在了奥利薇亚的脸上。这个动作如此突兀，奥利薇亚下意识想向后退，但他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硬生生地将她固定在原地：“你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我能看见火焰在其中跳动。”
老人神神叨叨的呓语让奥利薇亚感到不安，她下意识看向夏妮，夏妮却垂下眼睛，拒绝和她对视。奥利薇亚意识到面前的这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上下级关系，于是她重新将视线放到老人身上：“你是谁？”
“一个等待岁月结束，又不愿接受岁月真的结束了的老人而已。”他放下双手，叹了口气，“她不是我寻找的那个人，带她离开吧。”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夏妮回到奥利薇亚身边，恶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可你非要千里迢迢过来一趟，现在我们被王国驻军围追堵截，怎么办？”
老人恹恹地摆摆手：“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若他们想把我抓走，那就抓走吧。”
“那我怎么办？！”夏妮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老人竟然说这种话，她大声道，“我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你！你这个……”
看着盛怒的夏妮和羸弱的老人，奥利薇亚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一路而来，她始终没有想清楚老人的身份和夏妮在里面扮演的角色。这一刻，她终于想通了，她看着老人，笃定道：“你是圣人菲纳斯。”
夏妮的声音戛然而止，她震惊地看向奥利薇亚，硬生生咽下了还未说出口的话。鸦雀无声的森林忽然变得躁动，好像储存着恶念的魔盒，正蠢蠢欲动跳出封印的枷锁。
“你是那个崇信创世之神一如的组织——‘圣徒’的领袖。”回想着他人为自己讲述的那些细节，奥利薇亚慢吞吞地道出了真相，“你们和王国关系恶劣、摩擦不断。十几年前，我母父带领军队剿灭了你们的组织，并把你抓回心脏之地，接受埃塞烈德国王的审判。他没有直接判处死刑，而是让你进入地牢最底层，永世不得离开。”
老人在原地静立，他没有说话，而是缓缓将脸上的褶皱汇聚到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笑脸。他心满意足，因为奥利薇亚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
“没错。”圣人菲纳斯微笑，“那时他们以为大获全胜，可你母父不久后便离世，埃塞烈德也变成了疑神疑鬼的蠢货。虽然我经受了地牢的折磨、岁月的侵蚀，也不似曾经强壮，但圣徒仍然屹立不倒，遍布在世界各地，为了完成我们的使命而奋斗。”
乌鸦喑哑作响，飞鱼在水中翻滚。一阵狂风席过，卷下了大片落叶。奥利薇亚将全部力量放在握着法杖的那只手上，她的血液已被真相冻结，恐惧几乎将她的身体支配，但她依然有余力回想起几个杀伤性极强的魔法。
“所以，”树林的清香让奥利薇亚头昏脑胀，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清醒和镇定，“因为我家人的所作所为，你前来阿卡，向我复仇。我猜得对吗，圣人菲纳斯？”
奥利薇亚虽然才十二岁，但毕竟有一些魔法天赋，想杀一个人并不难。不过其中有一个问题，在动手之前，她必须搞清楚。
——如果要她干掉圣人菲纳斯，是否要把她的朋友、她唯一的朋友夏妮，这个为圣人带路的圣徒，也一起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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