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州接壤西境,即便到了夜里也不得安宁,大风呼啸,显得黑夜愈发的寂静漫长,初次听还能认出风声来,听久了便越来越不像风声倒像是别的什么东西,就连高悬的月牙也像一把尖锐的弯刀,令人片刻也不得安宁,时刻警惕着刀尖掉落。
驻守界州多年的将军应昊此时此刻正愁眉不展,他出身武侯世家,在界州已有十年,多年前曾立下赫赫战功,威震一方,在诸多将军中军功亦是位列前茅,可即便是其他州郡的都督大多都没有他这般显赫的军功,这还是不谈人脉与出生,那些在他看来都上不了台面的将军熬了几年都能做都督,为何他却不能?
“将军,说不定这诏令就在路上呢,您只稍等会儿,些许等上些时日,便能等来好消息了。”副将应乔恭敬地说中,身为同族人,他自然看出了应昊在担心什么。
“等等等,已经等了多少时间了?都督到底是谁一点影都没有!”
应昊语气夹杂着怒意,目光扫过房内陈列的珍藏——盔甲以及斩下的旗帜,这些都是往昔荣誉的象征,是他赫然的军功。
可即便是拥有这么多的军功,依旧无法触及都督,界州的军事首领依旧不是他,身为世家子弟,他不远万里到边境苦寒之地,竟连都督之位都不可触及,应昊的不满由来已久。
“咱们好不容易把曾经的都督搞下台,为了扫平晋升之路,还把褚逢甘刺给弄走了,换成了自己的人。”应昊越说越来气,甚至挥动衣袖,“不管是从实力还是势力,我都是都督的不二人选!如今圣上宁愿让代谊这个木头占着位置,也不愿把位置给我!这世上有何公平可言?眼下的界州,还有谁比我更适合都督之位?”
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就任都督这一事本就没影儿,如今还来了一个陵王,这不是多了一个障碍啊?
偏偏对方是皇族,即便再不受待见,也终归是皇子。
听闻这皇子病重,应昊倒担忧起来,惟恐被牵扯,可当陵王脱离危险,应昊更发愁了,想到从今以后要位于人下,他便焦躁不已,对于心高气傲的他,这显然是无法接受的。
应昊安抚道:“将军,这陵王此前一直都没有职务,现在又是毒害太子,又是殿前失礼,这里面任何一桩都是重罪!虽没有证据,终归也是被议论过,想要摘清,难如登天!众口铄金,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这倒是,人最怕便是议论,如今这陵王啥都没干便被议论了一番,日后有任何作为曾经的议论都会卷土重来。
这样一想,应昊的心情着实舒畅不少。
眼见应昊神情好转,他说:“圣上把他贬到这里来,且不给予任何职位,摆明了告诉所有人,陵王不过就是弃子。”
“这可不一定,宝剑锋从磨砺出,谁知道圣上是不是派他过来,拿我做垫脚石,磨砺他这把宝刀的。”应昊不掉以轻心,“再怎么样也是皇子,陛下若真想断了他的前程,幽禁便可,何须赶到这能立军功的地方来?”
“陵王能立下什么军功?打仗可比打擂台要复杂得多。”应乔嘲讽道,“退一万步讲,他即便立了点军功,终归不能及将军的分毫。”
“他肯定不能和本将军相提并论。”应昊豪气道,“除非他能够收复定州,倒是能在我之上。”
“将军,您这也太为人所难了。”应乔噗嗤一笑,“当年如日中天的绍王殿下都做不到,就凭他哪里可能呢?如果可能的话,将军早就把定州收回,哪里需要等到现在?”
“定州即便有收复的那天,也不会是现在,往后几十年怕都没有机会。”应昊道,“西蓟王已年迈,早已无往日的锐气,所行策略也是□□为主,除非对方先掉链子,正面战场上我们很难赚到便宜,倾尽所有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这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是哪里都不占,本就不是收复定州的时机,维持表面和平才是智者所为。”应乔呵呵道,“此时此刻谁先动便是落了下乘,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他要是有点脑子,自然不会想着收复什么失地。”应昊毫不客气道。
“收复失地,这是多么难以拒绝的诱惑。谁能收复谁便能青史留名,能青史留名,又有谁会不向往?”
“来定州的,哪个不是雄心壮志?结果呢?还不都一样?不是死于内斗,便是郁郁而终。”应昊讥笑道,“这样的人,我见的太多。没有世家背景,哪里能闯出一番天地?即便想创,也先越过我。”他倨傲道。
“他当然不可能。”应乔目光切切,“他怎么能越过将军呢?”
“万一他真的越过我,我也有应对之法,绝对不会让这种可能发生。”应昊目光阴狠,语气强硬,“我倒要看看这位陵王殿下会折腾出什么名堂来。”
“我听说因为上次在北焉的事情,西蓟太子百里疑恨极了陵王,想方设法地要置他于死地,这在西蓟可谓是人尽皆知。”应乔横生一计,“如果陵王不受控制,咱们大可借百里疑的手将他……”
“很多话心里知道就行了,何必说得这样明白?”应昊冷不丁地对他进行敲打,“这些话在我面前说倒也罢了,切莫传到别人那里去,否则这算盘可就不作数了。”
应乔知道应昊也想到了这一层,窃喜不已,面上却是另一番模样,哎哟了一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属下多嘴,该罚该罚!”
见应昊神色恢复平常,应昊再说:
“殿下乃是军神再世,莫说是界州了,放眼整个大宁,有谁能与您相提并论呢?霍隽那些老家伙不过是因为自幼随侍陛下左右的情分,又因为辰妃的美言,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应乔拍马屁道,“将军您可不一样,那赫赫军功都是您身体力行打下来的。驻守界州多年,内里外里若无您的操持,哪里能保得边境的平安无恙?”
“身为将门,这是理所应当,岂是寒门能比的?”
这是应昊的肺腑之言,更是蕴含对霍隽的不满。
虽然同为将军,世家出身的应昊从来没有瞧得起过寒门出身的霍隽,二者的差别可谓泾渭分明,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混淆。
应昊已年过不惑,却依旧无法释怀,这种难受的感觉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演愈烈。
他们应家竟被寒门出生的霍门压了一头,甚至霍隽退居幕后不再作战,其身份也远超于常年在外征战的自己,他内心已经积聚了太多的不满。
“将军明天是打算去探望陵王殿下?”瞅着一旁的礼盒,应乔小心翼翼问。
应昊点点头,“陵王久病初愈,我自然应该前去看望。”
话虽然这样说,应昊的目光却是寒光冽冽,实在谈不上是友好。
“明日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应乔警惕地说道,“狄英那边还闹着呢,咱们赶在他面前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切莫不可让他占了先机,若是抖了些不该抖的东西出来……”
说起这事,应昊就来气,冷声道:“一群废物,叫他们藏东西都藏不住,我还能指望他们干什么?”
应昊毕竟是将军,言行举止里带着军人的杀气,生起气来也格外骇人,应乔意识到,忙不迭说道:“可不是嘛?这底下的人也太不争气了,藏个东西都藏不好,那可是我们和西蓟交涉来的毒药,本来打算制造出怪病,然后扶持自己的人上位,将军也能有提拔之功。”
“现在都没了,被那蠢货给搅了。”应昊怒不可遏。
“哪里承想便被狄英底下的人给沾上了,瞧他那德性也活不过多久了,也不需要我们动手,让他自生自灭,人都死了,狄英再纠缠也纠缠不了多久。”应乔恶狠狠道,一面观察着应昊,一面说道,“咱们已经清理门户,刺史又是咱们的人,穆原又是个老实人,剩下的狄英不过一介莽夫,要弄走他那可太容易了。”
“弄走狄英当然容易,他那容易得罪人的性子,若没有我,他早干不下去了。若不是需要有人替我出生入死,我早就干掉他了,他哪里还有今天?”
“狄英自然不足为据,问题在于殿下。”应乔叮嘱道,“将军,听说给殿下治病的长姑娘,医术很是高明,颇通解毒,如若让她知道了咱们收藏的毒,那就不好办了。她若是告到殿下那里去……”他顿了顿,又道,“若是要让殿下知道了咱们与西蓟暗通款曲,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应昊哈哈大笑,“难不成他还真要治我死罪,斩立决?”
“陵王当然不敢。将军乃是定州之臂,哪里有人会为暗通款曲折损驻守边境的得力大将。”应乔恭敬道,“在定州,将军的作用无人可替,没了将军,还有谁能驻守定州呢?”
“定州失守,我在界州驻守十余年,他们在皇宫里享清福,我却在边境饱受苦寒,我曾为大宁立下如此多的战功,多次大败敌军,把西蓟兵挡于外寰。我之所以与西蓟有往来,也是为大局着想,□□而已。单凭这些个东西,就治我通敌叛国之罪?着实异想天开,如若陵王一意孤行,岂不是寒了所有定州军人的心?”
一念至此,应昊怒从心生。
在界州,他是唯一的王,一切都由他来主宰,他不允许有人越过自己,即便那个人是皇子。
“强龙不压地头蛇,以将军的威望,无论如何都会安然无恙。”应乔也觉得自己先前过虑了,神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再说了,谁说通敌叛国的就一定是我呢?”应昊嘴角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比起常年在外征战的将军,通敌的皇子更加无法原谅。”
“将军的意思是……”应乔转了转眼睛,“将军是想把脏水都泼到陵王身上?”
“他不是刚死里逃生吗?咱们应该送上一份大礼。”应昊阴沉道,“从皇都过来的,旁的东西也入不了他的眼,咱们应该拿出些稀罕的东西出来,这样既不失了礼数,也不让人占了便宜。”
应乔立刻明白了过来:“将军是想把砂棘部送来的人参送给陵王?”
“那人参可是好东西,对于大病未愈的人来说这是上好的滋养之物,身体康健之人也能强身益体之效,旁人求都求不得。”应乔倒有些舍不得了,“这样好的东西,给陵王岂不是糟蹋了?”
“这人参再好毕竟也是砂棘部送来的,入了口便成了罪证。”应昊不动声色道。
应乔这才明白过来,“将军这是为将来做准备,万一哪一天东窗事发,咱们经可以把脏水都泼到他身上!这样与砂棘部暗有来往的便是他,而不是我们,只要如此,那么所有的通敌叛国之罪都由陵王承担,我们尽可以全身而退。如此处置,着实妙极!”
应乔对应昊钦佩到了极点,应昊沾沾自喜,又嫌他啰嗦,挥手道:“知道就赶紧下去办,别在这里碍眼。”
应乔连连赔笑:“将军睿智,属下这就去吩咐。”
翌日,应昊便去看望君弈,还带上了刺史覃为民。
应昊早就听闻君弈性格孤僻,冷漠难尽,来之前也做了充分的困难准备,来拜访时却发现君弈并没有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冷漠难近,彼此间虽有距离感,却意外地能够进行有效交谈,这着实出乎应昊的意料之外,但也与料想那般,彼此间始终有隔阂,一番谈话下来说的都是些客气话,探寻不到任何底细。
覃为民送上来了许多药材,由于厉行节俭,便是他自己平日所穿的衣裳也是破旧不堪,对此他颇为抱歉:“下官来看望殿下,本应奉上华贵之物,下官平日的积蓄皆已布施给百姓,还有的便是送去寺院,为民祈福,所奉上之物惟有蔬果,怠慢之罪,还请殿下责罚。”说着,覃为民站起身来,恭敬作揖,神情惶恐。
“大人关心百姓,视百姓为己出,此乃大宁之幸,更是本王之幸,何罪之有?”君弈目光微凝,“如若本王因此事责怪大人,岂不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下官并无此意。”不知怎的,覃为民在君弈总是惶惶不安。
应昊笑道:“覃大人,你也不必紧张。殿下这是夸你呢。大人爱民如子,殿下欣慰都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呢?”说着又看向君弈,“殿下,您说是不是?”
“应将军所言正是本王之意。”君弈顺着说下去,语气依旧毫无波澜,没有丝毫感情流露。
应昊即刻对覃为民道:“覃大人,坐下说话。”
覃为民有些犹豫,见君弈一言不发,思忖过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原以为应将军征伐沙场,不料心思如此剔透,总是能说出本王的心里话。”君弈端起茶杯,微微一抿,“难怪百姓对将军赞不绝口,说将军乃是百年一遇的奇才,文韬武略无一不通,将军当得起臣民的赞扬。”
“为殿下分忧,乃是末将的职责所在。”应昊微笑道。
“将军言重了,日后还是本王需要各位将军。”君弈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我这个人有什么说什么,说了什么便做什么,还喜欢一时兴起。因为这个性格,惹来不少嫌,希望各位大人多多海涵。”
“殿下说得哪里话?为殿下解忧排难是我等身为臣子的职责,殿下这样说便是折煞下官了。”覃为民毕恭毕敬道。
君弈倒是没有在意他的话,他的注意力全在覃为民补丁遍布的衣裳上,“覃大人果如传闻所言勤俭节约。”
“这是百姓对下官的谬赞,下官哪里敢当?”覃为民谦卑道,“下官心系百姓,每日挂念着百姓,为百姓殚精竭虑,实在没有时间去顾及贴身衣物。”
君弈摆了摆手,说道:“大人可以不顾及,本王却不能不顾及。吴为——”吴为款步而来,君弈吩咐道:“取些绫绢锦缎送到覃大人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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