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沿着西岸一路北上,干燥的山脉谷地逐渐被冰川雪林覆盖。今年本不该再来阿拉斯加,但最近如坠冰窖的生活让应书蕴再难忍受内心与外界的温度差。
洛城永远阳光明媚,现在的她却只想躲到寒冷中,再冷点才好。
取完行李后,应书蕴把箱子拖到角落的长椅边打开。换上深筒雪地靴,添了件抓绒衣拉至下巴,又套上长及小腿的羽绒服。
直筒的羽绒服灰扑扑的,是TJmaxx买的折扣品,一年前的她根本不会去这样的卖场。
最近她把身上值钱的鞋包都挂上了二手网站,包括那件第一次来阿拉斯加前特意买的Moncler限量款。
挂上后才知这些随手买下的奢侈品贬值竟如此厉害。
雷蒙德显然在接机口等候多时,应书蕴刚出门就看到他和煦的笑容。
他走上前抱住应书蕴,表示欢迎。随即打量了下女生越发清晰的脸部线条。
第一次见,她是养尊处优只会为爱情神伤的少女;第二次见,她是努力照顾妹妹的懂事姐姐;而这一次,她眼里仿佛漂浮着浓雾,困住了自己。
“Yun,你还好吗?怎么瘦了这么多?”应书蕴的名字在雷蒙德嘴里总有些含糊走调,始终做不到汉语的抑扬顿挫。
她也曾让雷蒙德直接叫自己的姓,这会简单不少,但大叔坚持认为叫名字才能显示两人的情谊。
应书蕴摸了摸自己脸,笑道:“瘦一点不好看吗?”
雷蒙德皱眉,不认同道:“你之前就很好看,而且本来就很匀称。千万不要为了减肥不吃饭,你需要更强壮点,才能保护好自己。”
“嗯。”应书蕴点头。
一个月前她为了期末考熬夜复习时,看到了雷蒙德在Facebook上发布的招人启事。
他和妻子常居安克雷奇,但每年冬天都会去费尔班克斯经营他们的木屋。今年妻子生病住院,雷蒙德希望找一个能帮他管理木屋的员工。
按理应书蕴作为留学生是不能打工的,但此刻的她急需钱,也需要换个环境修整。
思来想去还是给雷蒙德发了私信,并补充了一些最近做的饭菜照片,表示可以为木屋增加一些餐饮服务。
她极少陷入有求于人的处境,此刻却不得不拿出仅剩的一些优势去争取。做饭也不过是这个月的事,好在颇有天赋,饭菜卖相不差,白人饭做起来更是简单。
雷蒙德第二天就给了回复,不仅答应给她现结,还表示餐食供应的钱全归她。对此应书蕴心里满是感激。
两人很快上了雷蒙德的老福特离开市区,穿过基奈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抵达了比邻库克湾的家。
三层的美式小屋简单质朴,后院隔着海湾可以看到对面的克拉克湖国家公园。去年应书蕴过来玩就为雪山倒影惊叹,甚至起了心想怂恿老应在此置宅。
只是当时老应对天寒地冻的地方没兴趣,也不知道他现在在那边会不会冷。想到这应书蕴的心脏仿佛坠上了一座山。
屋内暖气充足,雷蒙德拎着行李箱在前面带路。给应书蕴安排的是三楼的卧室,床单整洁干净,大窗户可以看到对面奔腾不止的河流。
“Yun,晚上跟我们一起去Odyssey吃晚餐吧?”
应书蕴一愣,Odyssey是当地著名的法餐,消费高昂。雷蒙德并非对饮食过于挑剔之人,应该也不是为了给她接风。
她笑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
雷蒙德摸了摸羊绒般的自来卷,憨笑出声:“我们结婚三十周年,所以想去医院把索尼娅接出来吃晚餐。”
“啊,三十周年快乐,”应书蕴急忙道,“抱歉,我不该今天飞的。”
“怎么会?”雷蒙德摆手,“索尼娅看到你也会很开心的。”
应书蕴不会真的没眼力见到打扰夫妇约会,她只好推说自己考试周太疲惫,现在想休息。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伴手礼送给雷蒙德。
“你就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雷蒙德见劝说无果也只好点头,“你晚点饿了可以开另外一辆车出去,厨房也有吃的,要是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
“行。替我跟索尼娅问好,明天我会去医院看望她。”
*
一艘艘游艇呈鱼骨状整齐排列在港口,阳光洒在白色船身上反射出强烈的炫光。城市公园里,许获紧盯着取景框。
在轮船入画三分之二处时,按下了快门。船只驶过留下一串旖旎的水波,后景是连绵巍峨的雪山。
要是落日时分就更好了。许获拿起身边的咖啡喝了一口。
因为接连不断的消息,手机在长椅上不停震动,好似在跳踢踏舞。许获心烦地拿起看了一眼,随即关掉了消息通知。
再次把目光投向海面时,天光又暗淡不少。冬天的天黑得早,许获站起身决定不等日落,即刻返回安克雷奇。反正回程公路沿海,想停再停吧。
收好相机,刚坐回车里。李天锡的电话就打来了。
“怎么发消息也不回?”
许获不怒反笑道:“你是我女朋友吗?”
"哎呀,男朋友不行吗?"
“闭嘴。”
第一学年大家纷纷计划冬假出游的时候,是李天锡说佛罗里达跟美西没什么区别,时代广场跨年憋尿得憋死,死缠烂打让许获跟他去阿拉斯加看极光。
许获喜欢拍风景,第一次觉得李天锡还是有点脑子,就应下了。
结果出行前,此人扭扭捏捏跟自己说要去纽约找“朋友”,也不知道在繁忙的考试周他是怎么发展出“朋友”的。许获祝福的同时,希望他跨年的时候膀胱爆炸。
“Stella一直问我你去哪了?”
“然后呢?”
“我可什么都没说。真的!”电话那头,李天锡话锋一转,“不过说真的,你对人家没意思,你随手送那么贵的东西干嘛?”
Stella在许获那得不到回应,天天跑来问他,当真头疼。
都是那次朋友聚会,大家吃完后在附近的奢侈品店闲逛。要不是李天锡对其中一个女生有点意思,许获是万般不愿在此浪费时间。
女生们兴高采烈在那选包包的时候,只有Stella在旁边一直沉默地微笑。
许获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她望向那些包包的眼神,小心翼翼的克制中带着一丝渴望。
后来他买下了Stella眼光停留最久的那款包,上车之前给了她。
他甚至都没留意Stella的反应,他只是无法承受那种眼神带来的伤感,和是谁关系不大。
“一个包而已。”许获淡淡道。
“好吧,反正我是不会暴露你的,你好好玩。我可是在费尔班克斯给你定了超好的极光木屋,到时候不要太感谢我。”李天锡有愧于他,现在是满嘴好话。
“行,我挂了,别耽误我赶路。”
不顾李天锡在那头叽叽喳喳,许获挂了电话。坐了会又打开APP订了R Lounge的跨年VIP table,发给了李天锡。
点火上路。
*
雷蒙德走后,应书蕴坐在窗边发了会呆才下楼。用冰箱里的原料做了个简单的沙拉碗,倒了杯牛奶。她现在一餐比一餐凑合,补充到营养活着就好。
在安克雷奇就待两三天,她清好这几天的衣物挂了起来,又拿起浴巾睡裙进了浴室。
没有什么比泡澡更解乏,应书蕴一到冬天手脚冰冷,更是离不开。
她低头埋进热水,蜿蜒的长发缠绕在扭曲失真的身躯上,仿佛深海游荡的塞壬女妖。
眼前再一次浮现阴雨绵绵的墓地,雨水流淌过黑白的遗像,都是笑着的,跟活着一样。
水流渐渐从四面八方涌进口鼻,应书蕴直起身大吸了一口气,抹了把脸。
她有点后悔当初脑子一热跟随周絮来国外,可是此刻休学的话,她连一个本科学历都没有,回国也是举步维艰。
按之前的计划最好是大四直接申请博士,以后走学术路线。
虽然心里越想越冷,身体却诚实地发了汗。
应书蕴从浴缸里起身,又淋浴了一遍,穿衣出门。吹风机的热风吹得头皮有点烫,她隐约听到后院的声响,怀疑自己幻听。
雷蒙德现在应该正在约会才对,而且他也没说过会有人来访。关掉吹风机,车子引擎声渐大。
她扔下吹风机,快步走向窗户,看到一辆黑色SUV熄了火,停在路边。
不久,主驾驶下来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着一身黑,冲锋衣的帽子兜住头部。距离远,应书蕴看不清,也无从分析对方的人种身份。
她在房间里徘徊了一会,心里闪过不少入室抢劫的案例。
因为持枪合法,这边没少发生枪击事件,手机更是隔三岔五收到学校发来的某街区发生枪击的警告短信。
该坐以待毙,还是主动出击驱赶来人,应书蕴一时天人交战。
她记得一楼客厅的墙上挂着雷蒙德珍藏的古董猎|枪,去年为了和他们去打猎应书蕴也花时间考下了狩猎执照。
时间仿佛在被无限拉长,应书蕴快步走到衣架,拿起那件18岁时母亲买给自己的大衣,边下楼边穿,因为紧张右边的袖子好一会才找到口。
到了一楼客厅,脚步在猎|枪对面刹住,应书蕴双眼直勾勾看着墙上的猎|枪,因为雷蒙德长期的把玩,木质枪托泛着油润的光泽,黑色的枪口直指天空。
她两步上前,取下猎|枪。
猎|枪有些沉,应书蕴憋了口劲加快脚步,砰地拉开了厚重的木门。
*
从后座拿出脚架相机,许获往海边走去。脚下的路因湿气泥泞不堪,他走得不快,深一脚浅一脚。
推门的嘎吱声划破寂静的时空,他转过身,几米开外的屋檐下站了个人。
瘦长的亚洲女人,年纪不大,剪裁利落的黑色经典款大衣,卷曲的黑发随风裹住她半张脸。
那脸在若隐若现的白色睡裙衬托下,白得笼统又缥缈,似乞力马扎罗的雪。
她一只手背在身后,眼神写满警戒,浑身散发着不友好的气息。
许获思索是否该打个招呼,两手却被东西占满,他正低头准备把右手的脚架匀到左手。就听到一声凌厉的警告。
“Freeze。”
许获猛然抬头,竟望进黑洞洞的枪口。
女人因为紧张微微发抖,像秋日枝头欲坠的枯叶。怕她紧张下走火,他赶紧扔掉手中的东西,举起双手。
他不明白怎么就惹到对方了,刚想解释却瞥到女人持枪的右手戴着一只剔透圆润的玉镯,沉默了会,开口试探:“中国人?”
女人听了这话,因紧绷高耸的肩头微微放松,却依然没放下枪。
“你闯入私人住宅了,这是违法的。”
许获微怔,看了看眼前疏于打理的荒凉土地确实是人家后院,心道不好。他紧绷着侧身抬了抬手臂,指着身后。
“抱歉,我刚才开车路过,看到日落就忍不住停下来。地上是我的相机和三脚架,想拍几张照。”
应书蕴闻言微怔,缓缓放下猎|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滚圆的落日逐渐西沉,半坠在远处的群山之上,给雪白的山顶戴上闪耀的冠冕。
它逐渐隐到山后,又泛起金粉色的霞光,海水容纳这些光芒,幻化成柔软的丝绸,静静流动。
许获见女人不出声,也随她一起注视着远方。
太阳在两人的目光里渐渐消失。
真美啊,应书蕴眼里酸软难当。什么都变了,只有这太阳,每一天都会照常落下,升起。
照着自己,照着家越。
“你走吧,太阳下山了。”
许获回头看到女人眼眶发红,声音依然冷肃,因为在室外太久,声线有些颤抖。
他知道自己不离开,女人是不会放心回家,只好捡起相机包脚架往车走去。
启动车子离开的最后一刻,他又一次看向那屋檐。
那浓雾缠绕的眼眸闭了闭,整个人放松下来后略显颓丧,她没有再看过来。
拉开老旧的木门,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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