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若果真心里有别人,”
乘白羽半阖着眼,“一定先与你解契。”
贺雪权脸色一寸一寸变青,脑中轰鸣,只听见“解契”两个字。
“否则,”乘白羽道,“既是辱没他,也是辱没你。”
如同当胸生挨一掌,内府迸裂,贺雪权胸臆间猛地一紧。
“什么意思。”贺雪权闷声问。
“没有什么意思,”
乘白羽语气平平,
“适才我没坐稳,与莫少宗主跌倒在地,就这么简单。若是惹你误会,原该我同你道歉,可是,你说了那些话。”
“倘若你指责我私自收徒,这么大的事不与你商量,或者怪我没听你的话回鲤庭,我都可以认,”
乘白羽一字一句,
“但你没资格质疑我的忠贞。”
“谁都可以,你不可以。”
无端的,贺雪权气势一抑。
相持良久,他松开乘白羽颈肉。
“我看见仙缘榜,心神不宁,”
贺雪权声气低低的,“急急赶来,又看见你和他那副样子,我……”
“我不是有意羞辱你,”贺雪权道,“你原谅我。”
“嗯。”
乘白羽应一声。
“我领知务殿差事,”
趁势陈情,“你也听见他们如何议论,你有个护法也说呢,说我是草包,我不过办几件差事堵他们的嘴罢了。”
贺雪权烦躁道:“你过人之处,他们不知。”
“嗯,”
乘白羽按一按贺雪权领口,服软道,
“我该提早告诉你知道。”
“你,稍稍待合欢宗上下客气些么?莫少宗主年小,孩子脾气,又是莫宗主唯一的手足,难免娇惯,天地不服,不是故意和你作对。”
“哼,你挑得好徒弟,”
贺雪权道,“合欢宗,我敢不客气?好大的声势。”
“你收他们少宗主,也好。”
“如今我们与合欢宗争锋,局势渐明。”
“其实你说盟中为何一直主战,无非是战事凝聚人心,不使我们输人一头罢了。”
“合欢宗宗主平白矮你一辈,是好事。”
贺雪权絮絮权衡完,道:
“只一件,你要严立规矩,不许他将合欢宗的习气带来,否则,”
张嘴咬上面前一双翘唇,“若再让我瞧见他有逾礼之处……”
绞缠的缝隙,
“你待如何?”乘白羽笑道。
“人族之内长久没有两方割据的大战,”
贺雪权森然道,“我不介意掀一场。”
默一默,乘白羽道:“慎言,当心天道不容你。”
“呵,”贺雪权浑不在意,“乱世而已。”
“乱世而已,”
乘白羽偏头躲他,“正是你与戚扬大显身手的好时机,是么。”
“阿羽,”
贺雪权眼神炯炯,“我方才听你说什么,我没资格质疑你的忠贞,我听着便另有含义。”
“你在影射什么?我不够忠贞?”
不容许乘白羽躲,贺雪权将人一步一步抵到桌案边,
“你怀疑我和阎闻雪有苟且?”
“没有,”乘白羽肯定道,“现在还没有。”
“现在尚未有,将来一定会有?所以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贺雪权压低身体,“‘既是辱没他,也是辱没你’?你何时有的这些荒唐念头。”
乘白羽想一想,凭空生出一些胆量。
袒露脆弱的胆量,有些事,好像说出口也不算什么大事?
“你在仙缘榜上看见我与莫少宗主的名字,”
乘白羽慢慢问,“你想一想,你在急什么?”
除却我身在沙凫州,章留山之侧,旁的,你还急什么?
你为何,看见我与旁人一同上仙缘榜,这么急?
细想或许完全无事,可是那一刻,你究竟在急什么?忧惧无比,这么急着赶来。
“那么你,”
乘白羽嗓子发涩,“能体谅些我常年在榜上看见你和戚扬的感受么。”
“不,”贺雪权想也没想,“阿闻不是那样的人。”
乘白羽心中一空。
贺雪权径自道:
“哪像外面那个佻薄浪荡子,一看就对你图谋不轨。”
“阿闻行止端方,品行端正,无事不可对外人言。”
“他……”
乘白羽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牵起一边唇角笑道,
“说得是呢。”
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白煞一张脸。
没有,比先前已经好太多。
乘白羽轻抚胸口,几乎无甚感觉。
他舒展身体,承接贺雪权撕咬一般的亲吻。
忧惧,何来忧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无爱无识,离于忧怖。
待手头事了,走一趟章留山。待归来时,贺雪权。
故来相决绝。
-
贺盟主亲至,又在合欢宗众人面前露面,许多事倒好办许多。
贺雪权言道合欢宗与仙鼎盟隐有对垒之势,也不是虚言。
几家小宗门尝试找仙鼎盟当靠山,是白找的么?确实只有找仙鼎盟一途。
当晚,由贺盟主力邀,月泉以东三家聚首,商讨和谈。
比较可惜的是,莫渐夷依旧没来。近侍说偶有急事外出,什么急事呢?无人得知。
乘白羽也没去。
剑道讲剑走偏锋,高手讲刀口上舐血,谁知道明日贺雪权会不会勒令他跟他走?
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倒有好月色,访章留山。
他先是假称身上不适,当着贺雪权的面解发上榻,等申时贺雪权外出赴宴,他肩头浮灯飘然而出。
三更天,飘回来。
换一盏寻常提灯,披寻常青袍,迆迤然往行宴之所接人。
宴上不只有三家宗门,竟是连沙凫州及临近几州的仙家也惊动,高朋满座。
见乘白羽前来,殿中静一瞬。
贺雪权下阶来迎:
“更深露重,你怎么来了?”
“许久不见你归来,”
乘白羽笑道,“想是贪杯,我来接你。”
“呀,这是春行仙君……”
“果然姿容秀致皆是上上之选……”
“怎么与外界传闻不同?两人好似还算恩爱。”
“是呀,不是说……”
声声议论中,两人相携入座。
少时,酒酣夜阑,宾客皆散,乘白羽瞧一眼右首第二席。
莫将阑坐在那自斟自饮,从头到尾没往上首看过一眼。
“将阑,”乘白羽唤一声,“你来。”
咣当,莫将阑金樽掷地,拾阶而上:
“师尊何事。”
“还未正式引见,”
乘白羽指一指贺雪权,“这是贺雪权贺盟主,是你师丈。”
同一时刻,
“我不是他师丈。”贺雪权冷道。
“我不需要师丈。”莫将阑更冷。
“……”
是什么,乘白羽心想这两人是不是八字相冲。
“盟主,我对你说过的,”
乘白羽又转向莫将阑,
“将阑,怎么不是呢?”
现在还是的嘛。
“就不是,”
莫将阑下巴抬着,满脸挑衅,“我将来若想做我自己的师丈呢?”
席中所余寥寥几名修士还有若干侍者,集体呆愣。
而后四散奔逃!
这是能听的吗?!要死啦。
嗡——夜厌玄光一闪。
“就凭你元婴的修为?”
贺雪权傲慢一笑,贴近乘白羽,“我说什么来着,此子图谋不轨。”
“你修为是很高,”
莫将阑横剑当胸寸步不让,
“可是有什么用?你不是与另一人携手并肩?纵然是在合欢宗,我们结契以后尚以三心二意为耻,你放弃吧,你配不上师尊。”
“……什么乱七八糟的?”
乘白羽已经不想着学宫传承一类的事了,
“将阑,莫胡说,你这个逞能挑事的毛病何时改改。”
贺雪权目中暴怒,却没再看罪魁莫将阑,而是改看乘白羽,目光也变得幽深。
“我胡说什么?”
莫将阑面目瑰艳又凌厉,“师尊,你难道没发觉?你与此人早已离心!”
“你唤我‘将阑’,尚且只唤名字,你叫他呢?”
“不是全名就是‘盟主’!师尊!醒悟吧!”
“和他在一起你不开心的!”
咻——
贺雪权长袖一挥,夜厌破空而出。
“别!”乘白羽连忙祭出春行灯,“别动手!”
没想到贺雪权并没有动莫将阑,只是劈开虚空,揽过乘白羽纵身一跃。
落地时,两人已身在芥子。
春行灯焰色渺渺,飘荡在一边。
“是以,你果真吃阎闻雪的醋?”
贺雪权紧盯乘白羽眼睛,“那个小兔崽子也说,你昨日也说,你果真在意?”
贺雪权眼中自有炎光滚滚。
乘白羽只是寡淡:“没有。”
“阿羽,”贺雪权闷声而笑,“你不说实话。”
他巧劲拿在手上,轻而易举探进外袍解开亵衣。
夜厌的剑气肆意荡开,划过春行灯的珠贝罩子,又与灯穗绞缠,春行灯震颤不止。
“我若说实话呢,”
乘白羽忽然道,“你会让阎闻雪离开仙鼎盟吗。”
“恐怕不行,”
贺雪权道,“北征如火如荼,他不能离开仙鼎盟。”
哦。
乘白羽便没接着问。
为何?出征就一定要阎闻雪?是,鸣鸦阎氏是一股助力,可离了他,你贺大盟主就被鬼修分吃了么?
没问。
“不过我只告诉你,”
贺雪权挺腰刺探,“你万不必多心,我与阿闻绝无半点私情。”
“你……也不必刻意拘束,”
乘白羽失神,“皋蓼娘娘也说,阎闻雪与你更为相配。”
阿闻阿闻。
哪怕你少在我面前叫一声呢。
“皋蓼娘娘?”
“嗯,”
乘白羽眼前发白,“还有……仙鼎盟门人,都如此说。”
“阿羽,阿羽,”
贺雪权声声不停,“你常去看我娘?”
“你真好,你怎么不说。”
嗯,我没说。
看来你娘也没说。
那我去看什么?
啊,真是好多余啊。
贺雪权纵攮绝处,逼问道:“阿闻的事情也是,你既然不满,为何不说?”
“我没说过么?”
乘白羽眸光滟漾,忍不住声音发飘,“我说过吧。”
“我不记得了,”
贺雪权蛮不讲理,“你就是没有好好与我说过。”
“你不信我,”
贺雪权不停挤他、弄他,“你为何不信我?”
你为何不信我?阿羽。
层层叠叠,他的心思,他的内里。
他的心,倘若能和内里一样热,就好了。
要怎样的欢暧,才能尽煨他呢?他明明也很动情,如蜗之吐涎,如红蝠张翅,可是看起来仍然那么冷淡。
贺雪权越说越快:“你怎么能不信我呢?”
“我不是不信你,”
乘白羽颠簸不止,勉强分出理智,
“其实你细想,从前在学宫,你我便不是一路人。你总是在刻苦研读,每每路过览遗馆,总有你苦读的身影。”
“是啊,”
贺雪权继续掘夯,“你是紫重山嫡脉,哪知我们这些杂姓弟子的日子?不刻苦哪里有脸在承风学宫待下去?”
“你自小便众星拱月,你与你那个师兄仗着仙骨、天资和家世游手好闲,想修什么便听一耳朵,又有谁拿着宫训正经罚你?”
“斗仙雉、竞奇珍,哪里看过我们这些人一眼?”
“你家里蒙冤,你来找我,我有过二话?”
血气上涌,贺雪权狠道:“我助你搜集证据,在三毒境魇族手里九死一生,神木谷梦貘地盘你向我求欢,我转头便助你反我爹,踏平剑阁。”
“到如今,你有话始终瞒我?”
“到如今,你反而不肯倾心信我?”
乘白羽半截身体瘫软,双臂被扭至背后禁锢,昂着脖子说不出话。
“我倒是,真的很想信你。”
无声的叹息,散逸在贺雪权无情的征伐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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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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