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拂衣冷笑一声,又顺手从血泊里拾起一把长剑,忍着全身剧痛,一步步从楼梯下到那一楼无音堂中,只见那半明半暗的密室中仍是一片狼藉,隐约听到珠帘外一片嘈杂。
沈拂衣一手持着短匕,一手倒提长剑,低头钻出珠帘,回到那初入明月楼时用布条遮目穿过的甬道之中,只见两侧也是一间间厢房,都是掩着门,借着头顶的烛火幽光,只见那些楼上的白衣教习和客人们仍是争先恐后的挤在前方,想要穿过玄关逃出这明月楼。
沈拂衣更不多言,纵身扑上,这些为明月楼驯化少女的教习姑姑大多武功低微,又都是赤手空拳,又如何能接得住沈拂衣一招?她双手挥剑,胡乱劈刺,如砍瓜切菜一般,将这些人尽数砍杀,幽暗的一楼甬道顷刻间从惨叫哭喊转为寂静无声。
沈拂衣兀自杀意未减,逐一踢开东首厢房房门,却见都是空房,想来是给那些黑衣杀手居住,已在楼上尽数被自己所杀,她又一脚踢开一扇西首厢房的门,却见里面蜷缩着三个男子,都是衣饰华贵,气质不凡,正是从楼上逃下来的几个权贵客人,此刻却全是脸色惨白,瑟瑟发抖。
沈拂衣冷笑一声,将滴着鲜血的剑刃对准当先那人的心窝,森然问道:“十七号在哪?”当先那男子四十余岁年纪,颌下留着长髯,本来模样甚是威严,却抖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摇头。
沈拂衣想起听箫阁中铁笼里少女们的惨状,眉头一蹙,一剑将这男子刺死在地。余下两人对视一眼,猛地暴起向她扑来,沈拂衣反手一剑便刺死一人,再用剑锋逼住另一人的咽喉,又冷冷问道:“十七号在哪?”
这人是个花白头发的老者,颤声道:“我……小人实在不知……女侠……请女侠饶命。”沈拂衣凄然笑道:“饶你性命,让你继续为非作歹不成?”话音未落,挥剑便斩,将这老者也砍倒在地。
沈拂衣一连闯入几间西首厢房,又遇到几个躲在厢房中的客人,她只是反复逼问一句“十七号在哪”,却无人回应,连杀了几个男子后,她语音已是越来越凄厉,待到又杀一人,再转出房门时,幽光下隐约见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甬道前方,也不知此人从何处而来。
沈拂衣怔了怔,提着长剑逼近那人,不禁心下一凛,瞬间清醒了几分,隐约见这人生得青面獠牙,倒像是妖魔一般,不禁略一停步,却见寒光闪过,那人手中亮出一柄剑来,踏上几步,剑光一晃,已刺向自己。
只这两步一招之间,便已看出此人武功极高,只是不知为何生得如此相貌。沈拂衣不敢怠慢,丢开短匕,横剑遮架,双剑相交,便觉手腕一震,此人内功也丝毫不弱,难道此人便是这明月楼的主人?若非有这般本事,怎能压制住那阿徒罕?
想到此处,沈拂衣厉声一喝,长剑如疾风骤雨,招招指向这青面怪物的要害,但那人剑法内功皆是极高,剑招连绵,使得密不透风,将自己的奇诡杀招尽数挡住,双剑接连相交,碰撞之响几乎连成一片,那人却不急于出招反击,丝毫不露破绽,竟不给自己同归于尽的机会。
沈拂衣悲愤绝望之下乍逢强敌,抢攻数十招难胜,心中杀意一缓,这才渐渐沉下心来,剑花一挽,向后飘开两步,却顿觉身上几处伤口剧痛难耐,不禁心下一沉,若再这般莽撞搏杀,只怕被看出破绽便要吃亏。
想到此处,她深吸口气,剑招一变,当胸直刺,正是沈家剑法的起手招式,却见那人横剑一架,也换了剑路,不再以舞剑绵密死守,反倒是顺着自己的剑招拆解,随手挥洒,虽仍是严守全身要害,十招里却已能缓出一两招反击。但沈拂衣戾气稍退,使得又是正统家传武功,便没有使出那以命换命的搏命之法。
她自吸取钱睿内功后,便一路杀上华山之巅,与那虚明禅师交手时,剑招出手便被看穿破绽,往往使不出一招,与那阿徒罕交手又上来便被削断长剑,除了与金坤随手拆了七招,倒是初次使出正统家传剑法。自觉这精妙剑法辅以深厚内功和诡谲身法,威力已远胜往昔,剑锋上生出点点寒芒,内功到处,破空之声好似龙吟,但与这青面怪人交手,看上去虽是大占上风,却仍是破不了他那泼水难入的防守。
沈拂衣心念一动,刻意放慢了剑招,却在每一剑上都带上了浑厚内力,轻灵潇洒的剑招竟带上千钧之力,如同铁棒钢杖一般硬砸直戳,那人虽是仍是能挥剑拆解,但双剑相交,已从叮叮轻响变为当当敲击,二人拆招越来越缓,已不像是拆解剑招,倒似在比拼内力。
如此十余招一过,两柄长剑被内力相激,竟都是卷刃缺口,沈拂衣已察觉对手的劲道渐渐减弱,自己却丝毫不觉疲惫,不禁心下一喜,假意斜剑缓缓上挑,只见那青面人的长剑也运劲上移,想要蓄力挡住自己的砸击,她却忽地卸力,反手急刺,正是化用了那日襄阳溶洞中使出的幼年自创剑招。
这一下内力只在瞬间收发,若非她内功已深厚至极,定是难以这般浑然流畅,再辅以这曾经九岁时便以木剑戳中父亲大腿的奇招,长剑径直刺入那青面人的肋下。那青面人身形一晃,便摔倒在地。
她这一剑刺入,瞬间想起十年前在临安家中与父亲拆招时,这一剑侥幸得手心中的得意与父亲含笑的训斥,不禁心下一震,昏暗之下忍不住又瞄了这青面人一眼,适才满腔杀意并未察觉,此刻再看时,才发现眼前这人的魁梧身影竟极是熟悉。
沈拂衣蓦地想起在回心石旁,那刘白临死前的诡异微笑,和他那句“可惜瞧不到热闹了”,不禁瞬间毛骨悚然,略一迟疑,颤抖着走近两步,低头看去,这才看出这青面獠牙,原来是此人罩在脸上的青铜面具。
沈拂衣心下已然明了,却不敢伸手取下那面具,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却忽听这人缓缓说道:“邪魔歪道,倒也有用。”语音中带着笑意,正是十年前自己用木剑使出适才那变招刺中父亲大腿后他曾说过的话。
说罢,便见这人勉强抬起手臂,取下了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
沈拂衣惊骇之下,再也坚持不住,双腿一软,跪坐在地,直直低头盯着这张自己仰望了十九年的宽和脸庞,这曾是自己所有的骄傲与信仰,此刻却戴着青面獠牙,如同妖魔一般出现在这幽暗地狱之中。
沈拂衣全身难以抑制的颤抖,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嘶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
只见面前这人脸色苍白,却展颜一笑,双目间满是温柔和欣慰之色,说道:“我就知道拂儿一定能摧毁这明月楼,只是没想到竟能这般快,了不起,不愧是……不愧是我沈江的女儿。让爹爹看看,你伤得重不重?”说罢,便挣扎着抬起手臂,想要来抚摸自己的头顶。
沈拂衣跪爬着向后连退两步,避开了这曾经温柔轻抚自己头顶无数次宽厚手掌,却仍是克制不住全身抖动,凄厉喝道:“为什么?”见他微微一怔,想要抚摸自己的手还悬在空中,沈拂衣一把抓起他掉落在地上的卷刃长剑,颤声追道:“为……为什么?”
只见父亲眼中闪过落寞之色,缓缓放下了手掌,长叹一声,说道:“拂儿,这一刻爹爹已等了十年,总算等来了赎罪之日。”
沈拂衣冷冷垂眸不答,只见父亲深吸口气,缓缓说道:“当年濠州之战过后,爹爹被临安朝中重赏,你大姊也嫁入官家,这些你早就知晓,可你怎知这十年来,你姊姊每日都有性命之忧?你姊夫不仅是朝中侍郎,更是当朝皇后杨桂枝的表弟。这明月楼便是十年前,杨桂枝与史弥远拉拢爹爹所建。”
沈拂衣心下一震,关于明月楼与临安的所有疑虑几乎瞬间全部解开,可是又有何用?她冷冷盯着父亲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竟有些茫然无措。
却听他续道:“起初这明月楼只有赌坊和书画斋,倒也算不得什么,但这十年间,杨桂枝用这明月楼笼络权贵、收敛钱财、掌控江湖、更是暗通金国、对付韩侂胄,她一步步升为贵妃,再到成为当朝皇后。明月楼收留了诱拐公主的金国高手、哄骗少林掌门虚明禅师,近年更是侵蚀了丐帮,以致越来越邪恶庞大。”
他顿了顿,才续道:“这……这杨皇后以你姊姊性命威胁,以沈家门下逼迫,爹爹……爹爹迫不得已,只能为虎作伥。”
说罢,只见父亲近乎恳求一般望向自己,沈拂衣心乱如麻,但想起金鳞帮、湘西阮家、九幽堂吕晨种种惨案,想起这一路攀山所见的层层炼狱,再想到石柒极力逃生却仍是难逃被凌迟处死,不禁心间一阵剧痛,自己恨之入骨的明月楼,竟是这自幼敬仰的大侠父亲一手建立。
她强压抑着怒气,冷冷说道:“沈大侠曾教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曾教我‘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原来都是纸上空谈。”
只见父亲脸色一变,怔了一怔,却忽地腰身一挺,显出骄傲之态,缓缓说道:“爹爹一生做了无数错事,只有对拂儿的教诲才是真的。爹爹当年一时糊涂,已经毁了你大姊终生,绝不能让拂儿也为人所制。爹爹教你武功和做人道理、为你推挡庙堂的婚约,只盼着你虽是女儿身,却也能成顶天立地的大侠,更为了有朝一日,你能亲手为爹爹摧毁这明月楼,替爹爹洗清罪孽。”
沈拂衣心下一片冰凉,反倒渐渐平静下来,牢牢盯着父亲,轻声说道:“原来我只是沈大侠淬炼的一把剑。”
只听父亲语音惶急,连声说道:“不……不,拂儿,你是爹爹唯一的光,爹爹看到你时,便如看到自己昔年的梦想。”
沈拂衣冷笑一声,却是心乱如麻,手中虽握着长剑,却全然提不起来。她犹豫片刻,忍不住眼圈一红,冷冷说道:“爹爹也曾是拂儿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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