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些旖旎的幻象从心头剜去,谢呈恢复他该有的模样,出现在林蕴霏的身边。
他从前跟着庆平大师做过许多次诸如今日的布施,是以挽起广袖,动作娴熟。
林蕴霏因此瞥见他被纱布缠绕的右臂,滞后地反应过来他的手尚且不能过劳使力。
夺过他手中的长勺,她道:“我来吧,你且站在一旁歇息。”
谢呈自然看出她为何改了主意,欲争辩却见她已然开始为第一位百姓盛起粥,便选择不出声搅扰。
头一次做起这般差事,林蕴霏才知远没有她想得那么轻易。
众人带来的碗大多是粗瓷碗,这种碗并不隔热,滚热的粥倾倒下去时她的指尖避无可避地会被烫到。
更遑论有时没把握好量,过多的粥汤流至手背上,一下便足以叫她的皮肤变红。
最初,林蕴霏还会因此将手一抖,习惯后却是任其去了,也不觉得再有那么灼热。
领了粥的百姓均会喏喏道一声谢过殿下,谢过国师。
看见他们蹲在一边狼吞虎咽地将粥吃完,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林蕴霏亦感到满足。
熟练后手上的动作加快,林蕴霏面前的人流逐渐缩短。
即便胳膊因为反复抬举而发酸,鬓边也覆上薄汗,她仍旧对着每一个百姓笑脸相迎。
“公主阿姊,”一只稚嫩的手将碗放至案上,“你是从天上来的仙子吗?”
林蕴霏盛粥的手一顿,看向那个还不及桌子高的幼童,对方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尖瘦的下巴看着叫人心疼。
她正欲回答,孩童身后那位插着木钗的妇女一手将他抱起,另一手捂住他的嘴,诚惶诚恐地向她赔罪:“殿下,他还小,并非有意与您攀扯关系。”
“你也说了他年岁小不知事,我如何会怪罪无忌童言。”
那位妇女见她面上携着艳若春阳的笑,这才放下心防将孩童往林蕴霏那儿轻轻一推。
林蕴霏将盛满粥的碗递给他,半蹲下来抬手摸了摸他糟乱的发,问:“你为何觉得我像是天上仙子?”
小孩子定定地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因为你带来了吃的,而且……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那你觉得他呢,他像什么?”林蕴霏弯起明眸,用手指谢呈。
男孩于是望向白衣如雪的谢呈,眼里是显而易见的仰慕,呢喃道:“那位阿兄像是仙君……那种可以腾云驾雾的仙君。”
听见他这童稚有趣的异想,谢呈挑起眉宇,对上林蕴霏勾翘起如蛱蝶的眼尾。
男孩从谢呈身上收回眼,低头看了眼自己褴褛的衣衫,十分懊丧地叹了口气。
林蕴霏当即问他怎么了,怎地突然就变得不高兴。
“阿娘曾与我说,等我长大后,就能像神话中的仙君那样手可摘星、日行千里,”他苦恼地瘪嘴,“我日日数着子丑寅卯,希望能够快些长大,好用法术变出吃不尽的粮食,让阿娘,阿耶,赵婶,李叔……不用耕作就能饱腹。”
孩童的话莫名就让周遭安静下来,他一脸期盼地看向林蕴霏:“公主阿姊,你说我还要多久才能长大啊?你和那位仙君阿兄能不能帮我呢?”
他用手摸着还空空如也的肚子,嘟哝:“我真的一刻也等不及了啊……”
有好一会儿,林蕴霏不知晓该如何回话,甚至不敢回看他澄澈的眼。
长大后哪里就有这般好呢?心中忧虑会更繁多,肩上责任会更深重,所行之路会更崎岖。
可眼下谁又舍得将残酷的现实告知这个天真乖巧的孩子呢?
男孩的母亲忍不住上前将他抱进怀里,将脸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轻声抽泣。
最终是谢呈走了过来,蹲踞在他面前,用干净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如你所愿,我会保佑你快些长大的。”
懵懂地抬手去摸眉心,男孩很好哄骗,复又笑起来,对妇人欢欢喜喜道:“阿娘,您瞧,我得了仙君的祝福呢!”
妇人牵紧他的手,冲二人深深地弯腰行礼:“妾身替稚子多谢殿下与国师。”
在他们之后,队伍又恢复了正常的流动。
天色渐次在林蕴霏抬头低头之中暗下来,釜亦换了几轮,所幸还未领到粮食的人不多了。
赶在又一人趋近之前,林蕴霏歪头活络酸涩不已的脖颈。
“你是……”她仔细地辨认了下男人的面容,认出这位眼皮一单一双的人适才已然领过粥。
对方心虚地避开她审视的目光,将碗往桌上一扣,作出含胸垂首的姿态。
林蕴霏愈发笃定地开口:“你已经领走了一碗,还请离开吧。”
“殿下怕是认错了吧,小的排了许久才到。”男人拒不承认,怯怯说。
“我也认得你,”谢呈不动声色地横挡在林蕴霏身前,与他讲道理,“一人只得领取一碗,若多分给了你,那么后头的人又该如何?”
后面等待的人瞧见这边的僵局,纷纷发声:“就是啊,你这人可真是贪心!”
“快点离开,别碍着我们,我们都还饿着肚子呢!”
男子却不肯动,陡然撕下刚刚怯懦的假面,振臂道:“你们这群傻子,就没有发现其中的不公平吗?我堂堂七尺男儿,却跟妇孺吃得一样多,哪里能够饱腹?”
“我凭什么不该再添一碗!”
此言一出,百姓们难免会被煽动!
林蕴霏蹙起秀眉,喝道:“来人,将他拖下去!”
眼见得侍卫就要靠近,男子眸露狠光,遽然伸手越过谢呈拽住林蕴霏的手腕。
他的手劲格外大,手指隔着轻薄的纱绸掐进林蕴霏的肉里,尖锐的痛意使得她口中泄出一句闷哼。
一片杂乱的惊呼声中,林蕴霏的腰结结实实地撞上桌角。
因不想卷落桌上的釜,她强硬扭转脚踝,就此完全失了稳定,向前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更为有力的手将她扯回。而潜睿趁此时机化掌为刀,劈得男子痛呼松手。
林蕴霏在这拉扯间慌张阖眼,却嗅到一阵幽沉檀香。
是谢呈!这阵香气让林蕴霏登时安下心来,转瞬闷头撞了对方满怀。
“啧”头顶传来的声音让林蕴霏睁开眼,发现谢呈的面色骤然变得惨白。
她或有所感地看向他的右臂,那里果然透出了一块刺眼的血色。
林蕴霏忙急退一步,甚至忽略了脚上的扭伤。
而下一刻,疼痛仿佛生出长线,旋即将她也拖入窘境。
谢呈又伸手扶住了她,不过用的是左手。
咬住下唇挨过疼痛,林蕴霏先看向那个被潜睿压制住且堵了口的男子,接着看向剩下的那群百姓:“对不住,诸位,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等意外。”
负责保护他们的侍卫见状上前道:“殿下,国师,你们先回州署吧。接下来的事便由小的们来处置。”
眼下也无更佳的选择,林蕴霏点了点头。
谢呈从旁对侍卫说:“我顺道让手下人将这闹事的男子带回去。”
按说这人该由州署收押,但潜睿抓获了他,加之谢呈又是被太守封为上宾的贵客,是以护卫未有深想,以为谢呈是好心帮他们分担:“那便劳烦国师了。”
潜睿听见他们的对话,缄默推着人跟上。
“还能走吗?”“你的手臂……”她转头与谢呈同时询问彼此。
“我没事,回去重新包扎一下便好。”短暂且微妙的停顿中,谢呈率先钻了空当。
林蕴霏试着挪动右脚,还未抬脚,汗珠倒先滚落下来。
“别逞强,”谢呈伸出左臂,并将手抓握成拳,这是个极有分寸的动作,“我扶你回去。”
“谢谢。”诚然这句道谢中还包含着适才的事。
她将手搭上去,缓步往回走,每一步都似踩在利刃上。
谢呈垂眸瞧见她手腕上被那男子掐出的一圈红痕,以及破皮的手背,灰眸中蕴着将落未落的墨雨。
州署内的小厮恰巧见到两人,正想问这是怎么了,谢呈先道:“殿下受伤了,劳烦你去请位大夫来看。”
事关林蕴霏,小厮如何会不知晓个中紧要,提溜着双腿转身离开。
“我的脚不过是扭到了,”林蕴霏看向谢呈,“一会儿先让大夫替你瞧瞧。”
“事有轻急缓重,我的手臂是皮外伤,而殿下的脚尚不知是否伤及筋骨,当然该让大夫先看你的情况。”谢呈驳回了她的话。
林蕴霏还想争辩两句,却见到对方稍显阴沉的侧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是在生气吗?为了她受伤而生气?林蕴霏有些不敢确定。
揣着这般心思,脚上的疼竟似都淡了。
一路无言至厢房,守在门外的蓝儿远远瞧见林蕴霏一瘸一拐,拎着碎步跑来迎接。
“殿下,”她从谢呈手中接过林蕴霏,担忧地问,“您这是怎么了?”
林蕴霏冲人笑了笑,只马虎说:“不小心扭到脚了。”
转头发现谢呈停步在廊庑外,林蕴霏一时间未有反应过来,愣怔地望入他的眼。
一旁的蓝儿打量着他俩,脑中隐约闪现了一点灵通,奈何此时大夫踏步而来,又将她的心绪弄散。
待谢呈朝她颔首作别后,林蕴霏方才回过味来,谢呈作为外男是不能进入她的寝处的。
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已经习惯了两人间堪称出格的私交。
随大夫进屋后,林蕴霏将红肿的脚给他看,大夫隔着帕子细细摸了她的骨头,道:“万幸殿下未有伤到骨头,只消敷上几日化瘀活血的药,便能消肿。”
“这几日殿下最好静养,切勿频繁走动。”
“好,”林蕴霏应下医嘱,又道,“国师手臂上的伤口崩开了,劳驾你稍后去瞧瞧。”
*
眼见得大夫离开,潜睿将那位被打晕藏在屏风后的男子揪了出来。
不用谢呈吩咐,潜睿便扯紧对方的头皮迫使人苏醒。
因着口中被塞入弯折的鞋,男子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咽,求救的声音怎么也传不出去。
他抬首眦目看着居高临下的谢呈,对方雪白的袍角晃荡在他的脸边。
那袍角同谢呈冰封的眼一般,没有丝毫的温度。
“主子,”潜睿抱拳请示道,“您欲如何处置他?”
男子闻言深感大事不妙,在地上挣扎起来,四肢抖动仿佛是只蠕动的虫。
这般无足轻重的蝼蚁,本是终其一生也入不了谢呈的眼的。
潜睿睥睨着他,心道,世上求生之路有千万条,怪就怪你放着生门不走,偏来触谢呈的逆鳞。
谢呈的目光缓缓落在男子抠地的手上,脑中想的却是林蕴霏手上的那道红痕。
太扎眼了,谢呈眸心暝色更重,启唇打破了屋内的阒静气氛。
“你用哪只手碰得她。”这话看似是个问句,谢呈的尾音却低平恍若陈述。
人之临危,神思便再清晰不过。男子即刻意识到他将要做什么,使劲摇起头。
然而男子不自觉地将左手往内缩了缩,被谢呈与潜睿看得一清二楚。
“潜睿。”应着谢呈的声,男子的眼前被溅上一片灼热的红。
疼痛好似浇不灭的烈火,烧得男子喉间失了声,抽搐着昏死过去。
在剑光乍现的那一刻,谢呈便后退了一步,才换过的白袍犹如新雪,不染半点脏污。
衣袍上无血,血腥味却盖不住,屋内变得令人作呕。
谢呈转身走向里间,在经过那滩暗红血迹时,顿足吩咐:“将这里收拾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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