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半程路,许荟微微转过脸,收拾好那些被她妥善保存的泛黄心事,问闻于野来柳城的具体打算。
男人淡淡瞥了她一眼,见她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不疾不徐道,“重新拟题,重写项目书。”
重新来过?
许荟眨了眨眼。
看出她脸上震惊,闻于野多解释了句,“项目方之所以不惜成本地做城市宣传片,最主要的目的肯定还是为了拉动经济发展。”
而之前包括逸闻在内的所有项目书,偏重点都在于如何展示城市的精神风貌,这就与宣传片的本意背道而驰了。
这些年柳城依靠工业飞速发展,但过度的发展使城市本身不堪重负,所以就势必要进行经济转型。
如今已鲜有人知的是,这座城市在几十年前曾以烟雨朦胧的江南好风景闻名。
思及此,许荟逐渐明白过来。
望着窗外倒退而过的栋栋建筑,出声补充闻于野的想法,“你是想瞄准旅游业,做一个全新的宣传片是不是?”
琥珀色的瞳仁里掠过抹欣赏之色,闻于野扯了扯唇,低低“嗯”了声。
二十分钟后。
许荟跟着闻于野走进家外观看起来还很新的民宿,他轻车熟路地同老板打招呼,订了两间房。
民宿本身是独栋式木屋,内部配以全木质家具,加上大面积落地窗的缘故,采光条件也很好。
许荟拿着钥匙进了房间,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室内环境。
然而转瞬,房门被叩响。
她推开门就看见,老板端着杯热牛奶站在外面,“许小姐,你的牛奶。”
许荟有些惊讶,她并没有预订相关的客房服务。
下一秒听见老板温和地笑了笑,“特殊时期又是冬天,喝点热的会更舒服。”
老板怎么会知道这个。
是闻于野交代过吗?
情绪翻涌如潮,直到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许荟方反应过来,轻声说了句,“谢谢。”
忽然就想起高中时候同校女生对他的评价。
说他瞧着懒散又漫不经心,然而言行举止里透出的那股劲,偏又温水煮青蛙似的,让人在无知无觉中沉沦。
这话来得也并不是没有根据,许荟清楚记得一五年那个夏天,闻于野在全校声名大噪。
以至于后来毕业多年,他的事迹仍有人不停地闲聊说起,仿佛永不过时。
柳城一中是柳城师资最好的学校,可再如何优秀的师资队伍中,也避免不了败类的存在。
当时的年级主任也是他们的物理老师,人至中年,典型的地中海发式,偏偏喜欢挑性格内向的女学生下手,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某天放学后,闻于野校服松松盖住头,侧趴在课桌上休息。
教室里忽然传来些不寻常的动静,他长指挑起校服外套,睁眼就看见物理老师借着讲题的名义,手放在女同学的背上来回摩挲,姿态狎昵。
“哐当”——
毫无征兆地,旁边的空课桌被踹翻,空荡教室里发出巨响。
物理老师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闻于野早已起身站在他面前,俯下身来嗤声道,“王老师,这题我也不会,不如也教下我?”
少年穿着单薄的夏季校服,白色领口微微敞开,隐约可见里边流畅的肩颈线条。
骨相端正的五官上覆着层薄怒,在夏日骄阳的折射下,愈发夺目。
他个子已经窜得很高,外加脚上穿的白色板鞋,足比面前的中年男人高出一个头。
半强迫地将手搭在物理老师肩上,没费太大气力就将人带出了教室。
彼时的闻于野扯着唇冷笑,站在走廊尽头,不用再顾忌教室里的女生是否会听到。
话说得锋利又直接,“讲题就讲题,你他妈动手动脚干什么?”
后来,有人在官网调出了闻于野对其的实名举报记录,侵吞助学金、骚扰学生等证明材料一应俱全。
没多久,这名物理老师便名声扫地,被停职开除。
至于闻于野,照常上课、考试、打球,像只是随手做了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样,再没提过半句。
可他不提,别人却记得。
不光记得,还记了好多年。
……
喝完热牛奶后,许荟就躺床上睡了觉,醒来的时候,外边的光线已然暗淡下来,露出傍晚时分才会有的铅灰色余晖。
她出了房间往外走,在民宿厅堂遇见了正要出门的男人。
偏休闲款的风衣搭在臂弯里,看见是她后,闻于野轻微挑了下眉梢,“醒了?”
许荟点了点头,又问他去哪。
“朋友约了吃饭。”
男人腔调散漫,末了朝她抛出句,“要蹭饭抓紧。”
闻言,许荟动作极快地跑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再气喘吁吁地跑到停车场。
剧烈运动带来的胸腔起伏还未完全停歇,她抬头就看见闻于野神情松懒地站在那,手上把玩着只银灰色打火机。
彼此视线对上的刹那,停车场落下道混不在意的轻哂,“急什么,又没说不等你。”
许荟低低“哦”了声,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心跳被他一句话挑得再度加速。
……
吃饭地点是家有名的淮扬菜馆,许荟跟在闻于野身后被侍者领着进去时,包厢里已经坐了位样貌气质颇为肆意的年轻男人。
闻于野向她介绍,语气熟稔,“我朋友,江洋。”
和方天逸一样,江洋也喜欢喊闻于野少爷,看起来和闻于野关系非比寻常,但没方天逸话多。
对此,许荟并不太奇怪,她认识高中时代的闻于野,自然就知道,他这样的人不可能缺朋友。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人生才更适合他。
饭吃得很轻松,期间许荟会听见他们聊两句项目上的事情,时而问声她的意见,让她不至于冷场尴尬。
因为消费金额达到一定数目,店里送了壶新酿的梅子酒,侍者端进来的时候,给三人各倒了一杯。
许荟望着眼前白釉杯里的澄澈酒液,有几分犹豫,又有几分想尝试。
纤细手指停在杯壁上方摇摆不定。
江洋已经喝了起来,眼风扫到她这副天人交战的模样,朝闻于野扬了扬下巴,随口问了句,“她不喜欢喝这个?”
许荟摇头,刚想说不是,旁边正半阖着眼,听江洋说起基金局势的男人,倏然抬手,往身侧一探。
宽瘦掌心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杯口上方,将其虚虚拢住,对上对面似有若无的打量目光,淡声说道,“她喝不了酒。”
“太凉。”他接着说了句。
许荟想尝试的心瞬间散了个干净。
缓慢又不着痕迹地将手收了回来,而指尖被他无意识触碰到的地方,恍若有热意蔓延。
丝丝缕缕,绕上心尖。
某个时刻,望着身旁被盏梨花灯照得影影绰绰的干净轮廓,许荟心里不真实地浮现出个念头。
总觉得被温水煮青蛙的是她。
心甘情愿、无知无觉沉沦其中的也是她。
……
饭后,他们还要接着聊项目的具体可行性,许荟觉得闷,跟人说了声后,就独自出了包厢胡乱逛逛。
包厢里顿时只剩下闻于野和江洋,两个人都没多客气,点了根烟后,说起话来直言不讳。
江洋看着他,率先出声道,“我怎么觉得,这次的项目是你给闻氏挖的一个坑?”
不然以闻于野的能力,江洋想不到他为什么会在一开始,交出那么份文不对题的项目书。
闻于野干脆说了句,“去掉觉得。”
的确是坑,而且也敌不过有人非要往下跳。
他仰头喝了口酒,梅子清香混着点栀子气息抵上舌尖。
抬眼看人的时候,向上掀了掀眼皮,眼尾处被酒意熏染得有些薄红,瞧起来又冷又欲。
认识这么多年,江洋都看不惯他这副男狐狸精般的长相。
在心里唾骂了句后,才正经了神色就事论事,“明白了,那你注意点别玩脱了,你那个弟弟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闻于野点了下头,语气里的平静听上去毫不在意,“多吃几次亏就省油了。”
倒是江洋觉得奇怪,多问了句,“你不是从来不爱搭理他吗,怎么这回有心思收拾人了?”
闻若愚那点心思手段,也不是第一次使出来惹人厌了,可江洋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闻于野搭理。
以前问过,他说嫌麻烦。
那时候,江洋是真的觉得他够傲慢,说好听点,人费尽心思不也就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吗,结果他连正眼都懒得瞧人家。
闻于野没说话,狭长眼睛里始终看不出太多情绪,顿了片刻,才说了句,“他这次做得太过。”
不该将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江洋没听明白,还想再问,静谧包厢里忽然响起阵手机铃声。
闻于野拾起旁边的电话,划过接听,须臾听见句又低又轻的女声,话语里稍稍带着点踌躇。
“闻于野,下雨了。”
这个声音,江洋倒是听清楚了,就方才不能喝酒的那位。
是下雨了。
掀开先前放下的窗帘,闻于野望了眼窗外细雨连绵的景色,低低“嗯”了声,“你在哪?”
那边模糊报出个地名,闻于野大概思索了下,应了声“知道了。”
然后江洋就看见他挂断电话,起身往外走。
“不是,闻少爷你去哪?”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闻于野脚步顿了下,淡声解释了句,“她没带伞。”
“我也没带。”江洋想也不想,理所当然道。
“那你淋雨回去。”
话音甫一落下,男人利落背影消失在门后。
……
许荟蹲在馄饨店门口的廊檐下,百无聊赖地抬头听雨声。
馄饨店老板娘正好站在外边,好不容易见着个长得漂亮的年轻姑娘,饶有兴趣地跟她闲聊,“姑娘,等雨停还是等人接啊?”
想起刚刚那通电话,闻于野问了自己地址,所以他应该会来找她的吧。
许荟有些不确定地说道,“等人。”
“男朋友?”老板娘兴趣更大了,笑着问道。
许荟伸手去接雨的动作忽然一顿,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心上像是被虚晃一枪的飘忽不定。
她晃了神,连否认都没有立即说出口,仿佛在贪图什么还不属于她的东西一样。
老板娘却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了然又善意地笑了笑。
不远处,雨势渐小的青石巷里出现个人影,男人高瘦挺拔,挺括的薄款风衣穿在他身上,版型优势瞬间发挥到了最大。
修长手指执着伞,阔大的黑伞下隐约露出下颌线清晰的半张脸来。
这个点,鲜少有人路过此地。
更何况,男人的长相气质与这里的环境截然不同。
看见男人手上的另一把伞后,老板娘分外识相地“诶”了声,穿透力极强的嗓门喊了句,“姑娘,你男朋友来接你啦。”
顷刻间,仅容一辆车通过的小巷里,清楚回荡着这句话的回音。
心上多出些许羞怯,许荟忽然就想将脸埋起来。
恰在此时,闻于野在他面前站定,伞身有意无意地朝她身上倾斜,另只手将多余的伞递给她。
她看着那把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短短几秒的时间里,瓷白的脸上轮番出现纠结和犹豫神色,最后皱成了一团。
这副画面让老板娘脑补了更多情节,甚至以为他们是吵架中的小情侣。
秉持着劝和不劝分的原则,赶忙劝道,“姑娘你可别生气了,你男朋友亲自来接你,这不就说明他心里有你吗?”
“有什么架吵得这么厉害,比得上他心里有你?”
心里有你。
这四个字魔力太大,明知是虚言,许荟心跳还是没由来地漏了一拍。
她脸从膝盖里抬起,怔怔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半个字也说不出。
见她仿佛在为难,闻于野再自然不过地将伞收起。
顺着老板娘的话给她递了个台阶,散漫嗓音和着雨声倏然响起,“别生气了,跟我回去。”
没多解释,反倒配合地演起戏来,“以后都听你的,行吗?”
许荟彻底愣住,此时向下望,形状好看的杏眼里,只装得下他的倒影。
却又好像全世界都在里边。
男人站在稍矮一些的地面上,抬眼看她的时候,薄薄的眼皮掀起,狭长眼尾随之挑起。
见她愣住没反应,耐心地又说了遍,“跟我回去,嗯?”
许荟点了点头,力道轻又重。
想说她没有生气,真的没有,只是停留在他上一句话里久久出不来。
只是,心动不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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