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臂往上撑身子,艰难起到一半又摔回了地上。
林间月光陆离。
她的背弓起,垂着颈子,肩身纤柔怯风,头发遮住了脸,在冷白月光下落寞、清冷。
夜间山中有雾。
尉迟玄从马上下来,蹲到她身前,伸手抓住了她小腿。
卫瓴突然直身,手中一把沙石直冲他面门而去,尉迟玄侧脸躲闪不及,偏头闪避的同时手下一使劲儿。
咔。
“啊——”
卫瓴压抑后痛呼出声。
林间有飞禽振翅飞走,枝叶作响。
她脱臼之处被接好。
尉迟玄收回手,站起,瞬间笼下一片黑影,背过身去,再回头的时候右眼已经泛了红,有隐隐的水光。
他放下手臂,狠道,“当真是头不受教化的野犬。”
“你何尝不是昏君脚侧的走狗!”卫瓴丝毫不落于下风,抬头斥回去。
皎洁月光洒了他一背,泄露到前方的月光将卫瓴的脸勾勒得柔和,本如广寒仙子,一脸血污又拉入凡俗。
林子里穿过一阵风,树叶簌簌作响,大片枯叶飘下来,如下了一场雨,在他们身旁与眼前坠落。
他眼中有凶光,酝酿片刻,又兀自敛起来了,躬身捞起她胳膊,“再迟好戏就退场了。”
扯到了肩头的剑伤,卫瓴倒吸一口凉气。
尉迟玄见状松开了手,“怎么了?”话罢要看她肩。
卫瓴格开他的手,厌嫌别开脸,侧对弯腰的尉迟玄。
尉迟玄像是没了耐心,攥住她格挡的手腕强硬拉开,卫瓴反握他,不顾肩头的剧痛,扬起另一只手挥过去。
“啪。”
一声闷响,尉迟玄在脸侧钳住了她挥过来的手。
虽未得逞,但定惹了他生怒,卫瓴冷言冷语,“与你何干。”
尉迟玄未发作,反而趁这间隙,借月光看清了她血肉模糊的肩头,刃痕未愈,伤口因为他先前粗鲁的拖拉撕裂了,他眼神一暗,望向卫瓴,如浮冰的寒潭。
卫瓴触到他视线,微愠撇开头,往回挣手,“别碰我。”
“这是今日在阙台伤的?”
她往回拽手,他不松手,卫瓴干脆不再用力,朝肩头横扫看去。
“没事儿。”
“还够你再拖一路,大不了废条胳膊。”边说边扭头看向他,“反正于我而言,无所谓了。”青丝划过她眼底,目中空泛似淡烟,却不失清冷的孤傲。
尉迟玄默睇不语,手臂拿回身侧。
就在卫瓴以为他又要一路拖拽的时候,尉迟玄偏下身,一只手臂从她腰间环过,圈住腰身把她从地上拎起来。
“放开我。”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卫瓴下意识抓住他衣袖和胸襟,大惊失色,臂肘向尉迟玄心口捣去,“放我下去!”
心口结实挨了一肘,他不悦地拧起眉,什么也没说,出去几步把卫瓴托在了马背上。
卫瓴往下翻。
尉迟玄眼疾手快攥住她的脚腕儿,“别动,早晚能把你自己折腾死,你以为折腾得自己半死不活能让人敬你三分吗?引颈受戮,颓然待死,半分春木再荣的魄气都没有,早晚是惨死的孤魂野鬼。”
卫瓴趴在马背上、沉默不言。
尉迟玄松了口,“那些战死的已经叫人处理了,不葬留在那摆死人阵吗?”
她虽仍半信半疑,紧绷的表情却有所缓和,尉迟玄淡漠道,“你秾华公主,虚衔无实,徒托空言,还是等什么时候不空有位号再许人情。”松开了攥她脚踝的手,“好歹值几个子儿。”
先前她说若尉迟玄允百姓把人葬了,她来日必还,他是要告诉她,他的所作所为与她无关,她的人情,他并不放在眼里。
卫瓴认清一个赤|裸的事实,天家帝女,璇宫贵主,如今离了荫庇,立身都困难。
她无半分实权在手,如菟丝子仰息为生。她的承诺,无了公主身份,在这世间一文不值,便是以公主之名能应承之事,也游走在权力的边缘。
她如何不明白,可她没有办法了,那些人尸骨未寒,像把寒刀插在她胸口,连一呼一吸都牵得生疼。
他斥她无半分春木再荣的魄气,却不问问这枯朽拜谁所赐。
卫瓴说,“别把我跟畜牲似的横在马上。”
“畜牲?你当我在折辱你?伤兵就是这么从战场带回来的。”
尉迟玄不欲过多纠缠,“随你。”
卫瓴横在马背上,攀上一条腿将身子侧过来,玄马不安地踱了两步,她立马抱紧了马身,肩上又是一阵钻心痛。
尉迟玄在一旁抱臂冷观。
卫瓴抓住鬃毛,尽力平衡身体,扶着马背坐了起来。
她不曾习骑术,只能试着摸索。
谁知,生人近身,马暴躁了起来,据说有灵性的马儿都认主,卫瓴虽无经验,但反应很快,一把捞起缰绳,死死攥住,拉住自己向后倾的身子,双腿夹紧马身,肩伤已痛得她额头冒了冷汗,面色也有些发白。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自己摔下去。
无论是马匹上,还是其他。
玄马竟凌空抬起了前蹄,风扬开她的鬓发,面容一览无余。
一股劲风刮起,尉迟玄飞身上马,控住了缰绳,把卫瓴环在臂间,双腿一夹马腹。
“驾!”
“再摔下去,断了胳膊腿儿招来狼,扔你下去喂狼。”
树影迅速向后闪,凉风兜面,卫瓴一把抓住尉迟玄,反应过来松开手转而抓住马鬃,风直往衣裙里灌,绡裙本就单薄,卫瓴在寒风中忍不住打颤。
她的眸子在黑暗里结了霜,分明近在咫尺,近到能听见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气息,她却不能手刃了他。
她要等,等一个时机。
向山上去,弯弯绕绕,不知走出多远,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处空旷的岩石平台,此处只有些低矮的野草灌木,风力强劲,呼啸似呜咽。
风太大,卫瓴微低下头,眯起了眼睛,泼墨长发凌乱飞舞,裙袂如行云飞雾。
夜空已经没有半分天光,只挂了一轮下弦月。
只见不远处暗山连绵,火光冲天,下面正是肃**营。
一个翻倒的烛台,怎会起这么大的火。
卫瓴心中有不详预感。
马向崖边走近。
军营中的人汇聚在一处,其间有一伙人格格不入。
那伙人身着夜行衣,现下被肃国士兵的刀枪团团围住,他们身后好像护住了什么,依稀能认出是被俘嫔妃中的一部分。
她立马明白这些妃嫔乃是抛出的诱饵!
气氛焦灼紧张,仿佛已箭在弦上。
在注意到正中未遮面那人时,卫瓴眼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男子身量欣长,清癯绝俗,正是国子祭酒,御洐。
卫瓴却不能叫尉迟玄发现她认出此人,强做镇定,暗处已然攥紧了衣裙。
御洐为什么会到敌营中来?!
她不是早就托付他去禅山寺带上母妃撤离前往济州,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母妃现下如何,可是安好了???
莫非他安排好母妃又折回来救她??
糊涂。
糊涂啊!
“这就是你说的解闷?!”卫瓴回首恼怒道。
“嘘——”
尉迟玄示意噤声,向山下挑眉,似是什么有意思的出现了。
卫瓴攥紧双手,看去,只见那嫔妃中站出来个女子,秋浓天寒,却只着一席十二重冰绡纱裙,玉立亭亭,卫瓴瞳芒皱缩,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爬上心头。
虽看不真切,可是卫瓴心中隐隐有种微妙感觉,近乎笃定,那女子长得与她一般无二!
寒意从卫瓴的脚底直往天灵盖窜。
那是谁?
她要干什么?!
此时出现这样一个人让卫瓴慌了神,一瞬间无数念头滑过,巨大的恐慌焦灼瞬间涨潮,她听见脑中有个声音叫嚣,完了。
他们救错了人,更重要的是,这个女人会暴露他们,或者潜伏其间,在某一时刻为他们招来万劫不复的杀身之祸。
或许御洐他们此时被困便是她唤来了敌人。
卫瓴的心脏被一把揪住。
赝品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剑,直指御洐,口中说着什么,卫瓴听不见,也看不清她的口型。
尉迟玄俯在卫瓴耳边低语,“秾华公主果然聪慧如破晓之光,弃暗投明,那些丧家之犬如今恬不知耻贴上来,公主毅然明志,不肯随他们离去,一心与我归肃面圣。”
岂是不肯随他们离去那么简单?!外围分明已经备好了弓箭手,他没打算让任何人走,是要赶尽杀绝!
卫瓴来不及思索更多,耽搁不得了,动起手就来不及了,如身处油锅,“住手!这事儿不必大动干戈,我父皇不日定会派使臣到贵国和谈,重订盟约,我愿留做质子助两国交善,即便此生再不归昭。如今他们只是来为我送行,让我安心随军。不要打,快回去让他们停手。”
“尉迟玄!”卫瓴反身抓住他的衣袖,“回去!”一行泪从她的眼角流下,被崖头的风吹干了。
他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服,“公主果然深明大义,为了两国交谊不惜为质。如公主所言,原是不必如此,若他们正大光明来送,我军岂有为难的道理,只是那贼子偏要夜闯连营,只怕是别有居心,路途本就艰辛,他们扰了秾华公主和诸位娘娘休息,万箭穿心亦不足惜。”
“你这样放箭岂不是把那些妃嫔一并射杀了?!”
尉迟玄:“流矢无眼。”
不待他说完,箭矢已经如雨般落下。
御洐立即把那假秾华护在身后,以剑挥开从天而降的箭矢。
其他没有武力的嫔妃、婢女中箭倒下。
肃国士兵冲上去,双方交起手来。
卫瓴不禁忆起攻城那日。
“住手!”纵是一时能抵御进攻,总有筋疲力竭的一刻,就像杨恪战到了死。
距离太远,她的声音湮灭在风里。
卫瓴要从马上下去,尉迟玄将她拦住。
“来不及了,你就算现在往回赶,也是去给他们收尸,这种事儿谁来都一样,不必非你动手。”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卫瓴拼命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啊!让我在下面和她们一起死。”
尉迟玄神色晦暗不明,恍过一瞬极淡的悯,却低下头从侧面看向她,“公主,下面这歹人不如殿下明事理,将我军粮草和营帐付之一炬,既然已经烧了,不知道那火光能不能博殿下一笑?”
他竟然拿褒姒讽她。
忽然,卫瓴像被一下抽去了魂魄,圆睁的双目空洞无光。
她的胸腔像被生生打开了,塞进去碎瓷乱石,又一针一线缝合上。
一把剑从御洐身前穿出,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假秾华在他身后面无表情把剑拔出。
转过身去,御洐轻轻把假秾华纳进了宽阔的怀里。
以身为盾,护了她最后一次。
耳鸣如雷,卫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见。
枯叶在空中,打转飞向那火光,浓烟散到天边,融入夜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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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劫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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