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春季到来了，爱丁堡的春季寒风凛冽。
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街道石板的积水里倒映着三两行人的影子。百年前修建的古老欧式建筑下，路灯散发出昏黄灯光，照亮墙缝里生长出来的藤木植物。
叶片颤了颤，边缘晶莹的水珠坠落下去。
“这该死的鬼天气！！！”
棕发青年弯腰低头拍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不满地对身旁同伴抱怨：“如果可以，我真想生在常年照耀着太阳的澳洲土地上！”
见利欧直起身，林喻柏笑着把手里的热拿铁递回去，“利欧，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我家那边玩玩吧，那边一年四季比起爱丁堡都算得上十分暖和。”
利欧接过咖啡，一听这话立马来了兴致，连忙问林喻柏：“哪个家，中国的还是美国的？”
林喻柏收回手，笑着回答：“美国的那个，佛罗里达。”
利欧眼中的兴致瞬间滑落下去，“哦，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中国逛逛呢。”
林喻柏笑着调侃：“中国的那个，我现在可没能耐带你去。”
利欧撇撇嘴，喝了口咖啡，却忽然像想到什么，眼神一下又亮起来，转头看向走在身侧的林喻柏，“林，你家是为什么离开中国啊？”
利欧以前虽然也好奇过，但一直没什么机会问林喻柏，眼下好不容易提起了，干脆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毕竟就算是对英联邦并不热衷的他，就算刚刚才那么说，叫他现在离开苏格兰去人生地不熟的澳洲，他还真做不到。别说澳洲了，去英格兰他都不乐意。更何况林喻柏。
利欧想不通，以自己对汉语言文学那一丢丢的涉猎来看，在中国人的文化里，土地，故乡，传承，这些实在占比太重了。一个远在异国他乡主修汉语言文学的年轻人，他能有什么理由离开中国呢？
而且林喻柏还曾告诉过他，之所以会不远万里从美国到爱丁堡大学来读文学院，专攻中国语言文学并且主修汉语言文学，家庭的原因占了大半。
利欧问完又发觉这个问题好像有点过于**，又连忙道：“要是冒犯到你我很抱歉，你也别回答了，我刚才就是有点好奇。”
一口苦涩回甘的热红茶滑下喉间，林喻柏放下拿着杯子的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爱丁堡车站广场，温声回答：“没事，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更谈不上冒犯。”
林喻柏转回头，把目光从空无一人的长椅上收回，看向前方被雨水浸湿的黑灰色石板路面，“1930年，我祖父收到了美国耶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赴美留学，之后留在了美国任教，还做起了生意，把妻子和孩子们也都接了过去。”
“哦，原来是这样。”利欧喝了两口咖啡，悄悄打量林喻柏几眼，见林喻柏神情如常，又试探着问：“那...你祖父是为什么离开中国啊？”
林喻柏轻笑一声，转头看去，看见利欧眼里闪动着求知若渴的光辉。他收回目光，故弄玄虚：“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利欧明白林喻柏这是能给他讲讲的意思，两眼放光，立即接话：“有多长！说来听听！”
“嗯....”林喻柏举起杯子，喝了口热茶，放下手，看着前方道路，想了想，才说：“我和我父亲都是美国籍。我出生在美国，并且在美国长大，69年时我才第一次去中国，我父亲也只是幼时在中国生活过几年，所以即使我和我父亲长着中国人的面孔，会说中文，甚至我父亲还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方言粤语，但在中国那边，没有人认为我们是中国人。”
“但我祖父不一样。他在中国出生并长大，即使他身处美国而且早就拿了美国国籍，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中国那边也一直承认他是中国人。”
“因为他非常热爱中国，还在二战时给中国捐了很多钱。”
“那更不该离开中国才对吧！我要是热爱英国，我这辈子都不会加入美国籍！”利欧说着转头看去，林喻柏讲的话完全前后矛盾啊。林喻柏大概是察觉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对他微笑：
“因为热爱它，所以离开它。”
“热爱它还离开它！？”利欧心想这是什么歪门邪说，看向林喻柏的眼神里充斥着“我读书多你可别想骗我”。
林喻柏则笑了笑，“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说的可是实话。”
利欧刚要发出质问的声音，林喻柏就已经开口：“很难理解对吧，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觉得非常不能理解。”
利欧怒了：“你讲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嗯。”林喻柏笑着，话音落下又慢悠悠喝了口茶，才继续说：
“我祖父年轻的时候有很多中国人都去了海外留学，有些是政府安排的，有些是学校资助的，有些是自行考去的，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为了一个目标，为了——”
“给中国谋求一条生路。”
“用我祖父的话说就是‘所有人都是摸着黑造桥过河，没人知道正确的道路在哪里’，政府鼓励有志青年走出国门，去学习先进的西方文化，所以我祖父就走出来了，到了美国。”
“那为什么不回去？”利欧发现了这其中的漏洞，疑惑问道：“既然一开始是为了国家才去美国，读完了书不应该回去吗？”
林喻柏仍然笑着，低头看向手里的杯子，似乎是在叹息，“因为回去不如留下创造的价值更大啊。”
林家的长辈们相聚时总会谈论起很多东西。
于是孩子们也得以从中知晓一些过去的故事。
抗日战争开始前，他们的爷爷和国内许多世家子弟一起乘坐着邮轮远赴西洋留学，决心要打破那片落后封建的天。可还未学成归国，抗日战争就全面爆发了。
得知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这个消息时，他们的爷爷和许多在美留学的中国人一起，围坐在老旧公寓里，最终，有些人选择回去，成为了飞行员、密码专家等稀缺行业人才，有些人则选择了留下。
留下的无数人在无数个异国他乡组建起了无数个“华侨义捐救国会”，拉着“把一切捐献给祖国，拥护抗战到底”或其他各种各样的抗日援华横幅走上街头
林喻柏的爷爷
——林秉文
也是其中之一
林秉文没有自己化身成为那道炸响在那些迂腐政权和异国侵略者耳边的惊雷，而是在中国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和其他留美华侨一起、和世界各地的华侨们一起想尽办法募款、捐款、汇款、运送物资、购买国债……
新加坡华侨、马来西亚华侨、美国华侨……来自全世界的800多万华侨同胞捐赠了整个抗日战争时期大约43%的军费，将近一半，购买的国债、无偿捐献的物资和投资建设更是数不清。其中南洋华侨救国运动最为热烈积极，南洋沦陷后，美国华侨捐款成为侨汇抗战军费主要来源，在全世界华侨同胞中，美国华侨人均捐款数额亦是最大。
虽然战争结束后，这些爱国华侨们大多数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返回祖国或已无法返回祖国。
但这从不代表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故土。
爱国华侨们仍然会说中文，会过传统节日，会在春节时贴对联和剪纸，有时还会自发前去悼念为保卫他们的祖国而献出生命的异国友人。
而爱国华侨们的后代，即使有些不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对中文也不精通，但大多数受父辈影响，仍对中国有着无法割舍的感情，更有一部分，继承父辈遗志，始终等待着重回祖国的那一日。
两个年轻人一路说着话走进学院，漫步在草地旁的石板路上。
看见远处认识的朋友，利欧抬起手打了个招呼，“莉莉丝！”
年轻女孩涂着口红，浅棕色长发盘起，戴一顶小礼帽，穿一件大衣，内搭长裙，一双低跟皮鞋，还戴着皮革手套，优雅又甜美。
听到声音，她转身，寻找一两秒，脸上迸发出惊喜，“利欧！”立刻就拉着身边的女孩一路向利欧林喻柏两人小跑过去。
她身边那个女孩和她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一头金棕微卷短发，头戴黑色平顶帽，身穿黑格纹长裙搭配棕色西服外套和修身马甲及白衬衫，外搭大衣。
两拨人在道路中间相汇。
看见站在利欧身边的林喻柏，莉莉丝神情激动地捂住了嘴。
利欧伸出手放到林喻柏身前，笑着对莉莉丝介绍：“这位是我朋友，之前跟你提起过的。”
林喻柏微笑着伸出手，礼貌道：“两位小姐，下午好，我是比尔斯兰·林，你们可以叫我林。”
林喻柏话音刚落，伸出去的手就被莉莉丝双手抓住了。面前的女孩一双浅褐色眼里亮晶晶的，“你好！林!我是翠碧莉丝·克拉克，你叫我莉莉丝就好，我很早就听说过你了！美丽瓷器！”
才刚说完，莉莉丝就感觉旁边的女伴拉了下自己的衣服，她仍然笑着，抓着林喻柏的手，不明所以地转回头。
利欧低下头，抬手遮住自己半张脸，简直没眼看。
倒是林喻柏面不改色，仍然谦逊温和。
站在莉莉丝旁边的女孩还是小声提醒：“莉莉丝，该放开手了。”
莉莉丝这时才终于发觉自己的失礼，连忙放开手，慌张地一个劲跟林喻柏道歉：“不好意思，林，实在不好意思，我真的对你太好奇了，一时激动，真的很抱歉。”
林喻柏收回手，笑容依旧，“没关系，莉莉丝。”
站在莉莉丝旁边的女孩笑容温和，对林喻柏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林，我是凯琳，凯琳·道格拉斯。”
林喻柏伸手握上去，“你好，凯琳。”
待林喻柏放开手，凯琳转而又对利欧伸出手，“利欧，我经常听莉莉丝谈起你，她说你是她非常要好的朋友。”
利欧笑着握上凯琳的手，“凯琳，我也听莉莉丝提起过你。”
几人寒暄了几句，最终以莉莉丝恋恋不舍地向林喻柏告别结束。
两边人离远之后，利欧笑着神秘兮兮地抬起手肘撞了下林喻柏的胳膊，“林，你猜莉莉丝和凯琳是什么关系。”
林喻柏微微一笑，平静回答：“恋人。”
听到这句话的利欧顿感挫败，“啊”了一声，抓了抓头发，一边说：“你一下就看出来了啊，真没劲，你怎么会知道呢，不应该啊，一般人看见莉莉丝和凯琳最多只以为她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林喻柏脸上笑意不减，只是语气带上些调侃：“利欧，朋友之间的眼神可不是这样的。”
利欧看林喻柏的表情，一下被勾起了兴趣，凑过去小声问：“莉莉丝和凯琳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林喻柏笑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利欧又撞了下林喻柏的手臂，“哎！别这样啊！跟我说说说呗！”
林喻柏笑而不答。见林喻柏这样，利欧也放弃，转而又问：“那朋友之间的眼神应该是什么样的？”
林喻柏笑着果断回答：“就像我看你这样的。”
利欧有些气急败坏了：“林！”
林喻柏仍然避而不答，笑着岔开话：“好了，快走吧，艾德里安还在等着我们给他带热可可回去呢。”
话音落下，看见从前方教室道路拐角走过来的年轻男人，林喻柏又接着道：“嗯，也许我们不用急着回去了。”
年轻男人一头深亚麻色短发微微卷起，额发快要遮住他的眼睛，浅灰色瞳孔若隐若现，罩衣上沾满各种污迹。简而言之，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不太正常且搞艺术的那一类人。
看见林喻柏和利欧的身影，艾德里安站在原地不动了，等着前面两人走过来。
对上艾德里安幽怨的目光，林喻柏面色如常，走过去把手里的热可可递给艾德里安，“不好意思，艾德里安，路上遇到朋友攀谈了几句，这是你的热可可。”
接过杯子，艾德里安笑着回答：“谢谢你们帮我带的冷可可。”
利欧立即接话：“不用谢，应该还是温的。”接着又瞥了艾德里安一眼，不满道：“给你带饮料就不错了，你还蹬鼻子上脸的，就欺负林脾气好呗。”
艾德里安看一眼利欧，没再说话，插上热可可吸管，一边喝着，一边和林喻柏、利欧两人并排往回走。
林喻柏开口问：“艾德里安，你的雕塑作业今天那部分内容还没做完吗？”
艾德里安并不是林喻柏的同窗，在林喻柏来到爱丁堡之前就已经和利欧认识了，和林喻柏、利欧也不是同一学校，他就读于爱丁堡艺术学院，是雕塑系的学生。
听见林喻柏的话，他摇摇头，回答：“还没有，事实上昨天的那部分也没做完，前天也是。上帝保佑我能在教授要求的时间内交出作品。”
利欧冷冷接话：“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是怎么进入艺术院的，招生办的教授都老花眼了吗？你要是下午五点前弄不完，你就一个人在学校待着吧，我和林要先走了。”
艾德里安转头看向利欧，控诉：“你们搞学术的还真是冷血无情。”他又看向林喻柏，“林，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吗？”
林喻柏好像很为难，看了利欧一眼，又看了看艾德里安，犹豫道：“艾德里安，也许...你应该听一听利欧的建议，准时完成自己的计划。”
林喻柏话音落下，艾德里安的神情瞬间变得不可置信，看了林喻柏两秒后，他收回目光，低下头，喃喃：“忘记了，你也是搞学术的。”
利欧脸上则露出一点得意的神情，转头对艾德里安怨怪道：“你看看，就连林这样好的脾气都忍受不了你了！自从你的老师给你留下这个作业，我们就没有任何一天在天黑前离开过学校!”
艾德里安自知理亏，单手抓了抓头发，才很艰难地回答：“好吧，我会尽量在五点前完成今天的任务。”
“上帝耶和华，圣母玛利亚，我想我是不行了，随便谁来救救我都可以。”
利欧闻声把目光从书页上抬起，冷着一张脸看向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宛如尸体的好友。艾德里安看着教室天花板，面前是一尊未完成的接近一米高的半身人像雕塑。
利欧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距离躺地上的这具尸体说出一定会准时完成计划这句话才过去了不到三个小时。
利欧再转头看了眼外面阴沉的天色，随即把手里的书放进身边的棕色牛皮邮差包中。
他提着书包站起身，另一只手拍了拍坐在一边的林喻柏的肩膀，语气淡淡：“走吧，林，已经五点了，我希望今天能在天黑前回到公寓，喝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林喻柏抬头看了眼站在身边的利欧，见利欧神情认真，也起身收拾好东西，单手提着自己的黑色邮差包，略弯腰低头对还躺在地上的人说：“艾德里安，我和利欧先走了，你再接再厉。”
艾德里安没回话，被作业折磨得双眼无神，扮演着一具合格的直挺挺的尸体。过了几秒，他听见脚步声，偏过头，眼看着林喻柏和利欧竟然真的走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收拾了一通东西，提起自己的工具包就追上去，临走还差点忘了锁门。
见艾德里安追上来，利欧白了一眼，没好气道：“所以你今天的任务也不打算完成了？”
艾德里安却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反正已经这么多天没完成了，不缺这一天，我跟你们一起走。”
利欧半开玩笑半认真继续说：“艾德里安，我觉得你应该申请休学或者干脆退学，对你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
听了利欧的话，艾德里安竟然真的低下头不再说话，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林喻柏连忙劝道：“也没有到这种程度吧，只不过是一个作业。”
三人说着话走在光线昏沉的小路上。
一些教室里已经拉起灯，玻璃窗内透出昏黄的灯光。天上积云连成一片，寒风裹挟起树下的枯叶，吹得行人衣服猎猎作响。
林喻柏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黑色发丝散乱飞扬在脸侧，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他唇色浅，眼型狭长眼尾上挑，可能还因为瞳仁是少见的纯黑色，偏偏皮肤又白，不笑时眉眼就总带着几分冷冽。
利欧看着这一幕，大概是受了周围环境的影响，竟忽然觉得林喻柏很有距离感。他还在愣神间，林喻柏已经低下头，侧过脸笑着对他说：“我们走快些吧，好像又要下雨了。”
于是那点距离感又很快消散。
说完话再转回头时，林喻柏看见前方道路边上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
对方整个人立在昏黄的灯光里，灿烂的金发在路灯照耀下熠熠生辉，用以点缀那张无暇容颜，在暴雨即将来临的傍晚，就像遗落人间的天使。
亚希伯恩不敢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一个神话故事。
为什么俄耳甫斯一定要回头看欧律狄刻一眼呢？那是让他一直无法理解的。
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就体会到了俄耳甫斯的心情。
这种失而复得的庆幸，迫不及待的快要溢出心脏的深深的思恋和爱慕，让他明知现在会非常唐突
——没有鲜花和正装，他浑身狼狈发丝凌乱，甚至衣服上还斑驳着刚才从画室里沾染的颜料
他也仍然伸出手抓住了林喻柏的手臂。
他竭力抑制住自己手下的力道，担心会吓到林喻柏，他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问林喻柏：
“请问，可以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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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阴雨天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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