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皇帝寿辰。
御街由南至北铺着青石板，从宣阳门直达皇城中轴。今日万寿大典，沿途百花堆锦，鼓乐连绵。
建康宫外，崔府的青缎轿子正停在最显眼处。
周围早聚了不少人，三三两两的官员家眷交头接耳，不时朝轿子张望。
几个年轻的小官更是踮着脚往前凑，都想瞧瞧那位让崔相破例带入宫的“宠妾”究竟是何等模样。
轿帘微动，先见一只素手探出。那手生得极好，骨节纤秀，肤白如脂玉。
又见轿中那女子：眉如剑锋，目似寒星，自有一段凛然风度，哪像是个寻常姬妾？
她衣着俗艳，偏生气质清冷，反把那满头珠翠都显出几分矜贵来。
崔瑾立在风雪里。随行的婢女刚要上前搀扶，忽见他自己伸出手去。
萧宁玉只是淡淡瞥他一眼。那眼神清凌凌的，既无惧色，亦无媚态。
“奴婢不敢劳烦相爷。”
明明是谦卑的话，从萧宁玉口中说出来，竟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宥。
萧宁玉虚扶崔瑾的手，从容站定。众人则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当朝丞相竟亲自为她系起狐裘的丝扣。
“天寒，仔细着凉。”
萧宁玉下巴微抬，露出个厌烦的表情。崔瑾不恼，反倒顺手将她鬓边一支歪斜的珠钗扶正。
她头也不回地往宫门走去，崔瑾落后半步跟着。
众人看的那叫一个膛目结舌，几个老臣的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
宫门禁军无奈地将萧宁玉拦下：“按例无诰命者不得入内宫……”
崔瑾眼皮都没抬，只轻飘飘说了句：“张统领上月刚升的职，就不认得本相了？”
那禁军统领脸色白了白，最终侧身让路。
“崔相今日倒是好兴致。”一道清亮声音突然传来，“这般纵着个妾室，就不怕御史台参你一本？”
只见荣王萧允明走上前，十**岁的少年郎，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他是当今圣上胞弟，整日斗鸡走狗，流连青楼酒肆，没个正经惯了。
他蹦跶着凑近萧宁玉，突然用扇子去挑她下巴：“小娘子，不如跟了本王？保证比跟着这个病秧子……”
萧宁玉白他一眼，压根不理会。“哈哈，崔相，你这小娘子白眼都翻得好看！”
崔瑾脸色略黑：“王爷慎言。”
“哟，护得紧啊！”荣王转着扇子大笑，突然压低声音，“崔相，您这戏演得……太假了。”
崔瑾抿唇不语。这好戏，才刚刚开场。
太极殿钟鼓三响，宴席正式开启。
鸿胪寺官指引王公百官按品级入座，文臣东序，武将西班，各自分席。女眷则由尚仪宫带至偏殿，对照诰命入座。
萧宁玉身份尴尬，她既非命妇，又非乐伎，只能立在崔瑾身后执壶侍酒。
众人坐定，突然静鞭三响，所有交谈戛然而止。
“御驾临轩——”
萧宁玉低垂着头，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那道拾级而上的身影。
她的仇人正含笑走来。
萧允权自西阶徐步而上，满殿朱紫齐刷刷拂袖跪地。
这个灭她满门的男人，此刻正从容不迫地从她眼前经过。他负手，走得极稳，嘴角微扬，却让满殿公卿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众卿平身。”
温润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萧宁玉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
萧宁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忍不住想，只要一个起身，一个突刺，就能让这个暴君血溅当场。
就在萧宁玉即将抬头的刹那，一只手忽然从侧面伸来，稳稳按住了她的手腕。
崔瑾的指尖冰凉，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当心酒凉了。”
她猛地回神，对上崔瑾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明明白白写着五个字：还不是时候。
礼官高唱，百官依次上前献礼。
萧宁玉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殿内人物。
御座之上，萧允权倚坐雕龙宝榻。他笑意温和，举止不失风度，偶尔颔首致意，仿佛一位天命之君。
宗亲席按祖制设在御座东南。坐在最前的是淮阳王萧定朗，年约四十，鬓角微霜，面上笑意盎然，看起来是个会审时度势的圆滑人物。他身后是几位郡王、宗室子弟，衣纹整肃，却大多低眉顺眼，连呼吸都不敢重。
文臣班列里，首位自然是崔瑾。再下去是吏部，礼部、兵部、御史台诸官，各自依品级列席。
萧宁玉站在他身侧，目光掠过殿内众臣子的冠服。
她很快发现，在这个立国不久，又经历过一次血腥清洗的朝廷里，文武之势并不均衡。
武官们占了近半席位，显然是新朝开国后，靠军功起家的权势煊赫，而文臣大多仍战战兢兢，尚未站稳。
而武官之中最为瞩目的，正是御座西首第一席，与崔瑾遥相对峙的那人——赫连勃。
他是萧允权亲封的柱国大将军。
赫连勃穿一身绛紫官服，端坐如松。他有着典型胡人相貌，高鼻深目，在满殿汉臣中格外显眼，却无人敢轻视。
这人，不只是镇国将军，更是皇帝真正的鹰犬。
萧宁玉看出，此人武功已臻化境。她暗自思忖，若真有朝一日动手，自己若与此人单挑，能有几分胜算？
赫连勃面无表情，只在她略一多看时，朝她这边扫了一眼。
宴席正酣，她一边为崔瑾倒酒，一边拧眉考量。
谁知，崔瑾忽然将身一转，侧头唤她：“宁儿。”
萧宁玉怔住，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肩上一紧。
下一刻，她已被他揽至膝前。
萧宁玉从未在这世上任何人怀中坐过，更遑论太极殿上，御前之地，朝臣环列之间。
殿中一瞬死寂。众人都看见了，当朝宰相，竟当众将一女子抱至膝上，衣袂交缠，男女不避。
萧宁玉从初始的错愕，到眼神骤冷，只用了短短一息。她知道这是一场戏，但他事先没告诉她要演到这一步。
几乎是出于本能，萧宁玉抬手就是一巴掌，直甩在崔瑾脸上。
“啪——”
一声脆响，在殿内回荡。
崔瑾面偏向一侧，脸颊浮现五指红印，他没有避也没有还手，反而笑问：“手疼不疼？”
众臣齐刷刷看向皇帝脸色，只觉今日之宴，怕是要记入史册。
萧宁玉已然起身，从他膝上落下，衣袖一摆站定案侧。她神色看不出波澜，仿佛那一巴掌不过替人拂尘。
“放肆！”
出声的那人是御史中丞王衍，清流之首，素以执拗刚直闻名朝野。
他从席间起身，正色拜道：“陛下，今日是万寿大典，四方宾客齐聚，朝臣百官同贺，本该礼仪庄严，肃穆端正。”
“可崔相身为百官之首，却带一无诰之人入宴，还未加约束，使其当众失仪。”
他再拜一记，语调不高，却句句逼人：“臣请陛下依例处置那女子，也请崔相自行请罪，以正朝仪。”
王衍话音一落，众人等崔瑾表态。
“陛下，此女原是臣新纳的侍妾，不通朝仪。是臣一念轻忽，擅带入宴。她失礼是无心之过，若陛下要责，请先罚臣，但求饶她一命。”
皇帝静静坐着，一手执杯，眼神悠远，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杯盏。
“崔卿。”他唤得极轻，“你一向持重，如今却让一妾在万寿大典上，当众失仪，掌掴于前。”
“此风若开，国礼何存？”
崔瑾低头，沉声道：“臣教导不严，甘受责罚。”
皇帝将杯中酒抿了一口，又道：“王中丞的忧心，朕自然明白。”
“不过，终究也只是一场宴席，小小意外而已。崔相既甘之如饴，朕何苦做那恶人？”
崔瑾神色恭谨：“臣惶恐。”
皇帝转向王衍，脸上带着淡笑：“王中丞心系朝纲，朕心甚慰。但此事并非国政大错，传出去，反成笑话。”
话锋一转，落在萧宁玉身上：“至于这小娘子……”
崔瑾在表演“色令智昏”，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他一向冷静节制，如今却为一个新纳的女子求情至此，连礼数都不顾，分明是刻意为之，非真动情。
不过，这个女子，却颇有意思。
她敢在御前动手，还扇了崔瑾一耳光，力道不轻，眼神不惧，一举一动都不像寻常女子。
她能被崔瑾推上台面，甚至甘心演这一出戏，多半握着什么筹码，或者她本身，就是一枚筹码。
皇帝语气微顿，像是在斟酌，又似随意一提。
“冲撞御前，本当严惩。但念其无知，不谙典礼，便送去掖庭，学几月宫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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