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黑龙江的暮色正浓，最后一缕夕阳透过工坊的玻璃窗。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动，将乌苏娜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条被困的鱼儿。
窗外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笑声。乌苏娜猛地抬头，透过结霜的玻璃，看见几个穿着荧光色羽绒服的年轻人正对着她的工坊指指点点，手机镜头特意对准门口那块歪斜的“赫哲鱼皮非遗馆”木牌。木牌上的鱼形图腾已经褪色，那是祖父用鲑鱼血调制的颜料画的，说是能保佑工坊。
“快看！原始人遗址！”一个染着金发的女孩尖声笑道，她的美甲在阳光下闪着廉价的光，像极了那些被游客买走的劣质鱼皮工艺品。玻璃上倒映出乌苏娜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她抄起案板上还没处理完的鲑鱼头——这条鱼的鱼鳃还带着江水的腥气——毫不犹豫地朝窗户砸去。“啪”的一声闷响，鱼头准确地黏在玻璃上，死鱼眼正对着外面的镜头。尖叫声中，乌苏娜一把拉上褪色的蓝花布帘，那是祖母生前亲手染的，现在已经被岁月洗得发白。
祖父总说鱼头能辟邪。现在看来，防傻逼更有效。
工坊重归寂静，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乌苏娜转身面对工作台上那幅未完成的鱼皮画《鲑鱼溯游》，这是祖父留下的最后一件作品。褐色的鱼皮上，鲑鱼的轮廓已经成型，鱼鳞是用熊骨针一点点刺出来的，每一片都带着祖父的气息。但鱼眼处还留着一片空白——按照传统，点睛之笔要留待作品完成时由最年长者来完成，要用鲑鱼的眼角膜混合松烟墨，这样画出来的眼睛才能永远明亮。
而现在，这个仪式永远无法完成了。
乌苏娜的手指轻轻抚过鱼皮画上那些细密的针脚，每一针都是祖父的心血。画中的鲑鱼逆流而上，鱼尾甩出的水花形成赫哲族古老的文字，讲述着大马哈鱼洄游的神话。这是祖父独创的技法，将故事隐藏在纹样中，只有懂得赫哲文化的人才能读懂。
“娜娜，鱼皮画是有生命的。”祖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它们记得江水的声音，记得祖先的故事。”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乌苏娜警觉地抬头。自从祖父去世后，总有些不速之客造访工坊——文旅局的官员、收藏家、甚至那些所谓的“文化保护者”，每个人都想从她这里得到点什么。
2.
“破烂科技。”
乌苏娜把文旅局上周送她的那副AR眼镜就扔在桌上，塑料镜腿上还印着“非遗数字化推广”的字样。这种东西她见得多了——所谓的“科技赋能传统文化”，不过是把活生生的鱼皮纹样变成冷冰冰的电子贴图。
镜片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游弋，渐渐汇聚成一条发光的河流。那河流的轮廓竟与《鲑鱼溯游》中的水道一模一样，只是每一道波纹都是由细密的代码组成，闪烁着不自然的蓝光。
她这才注意到，照片角落的赫哲文字正在融化。
那些用鱼胆汁调制的墨迹真的像活物一样蠕动着，从二维的相片里挣脱出来，化作一条条细小的黑鱼，争先恐后地游向AR眼镜镜片上的光河。这时， “文字鱼”游动的姿态太过鲜活，鳞片上甚至能看到祖父当年绘制时留下的指纹痕迹。
“......别扫描那幅画。”
祖父沙哑的警告声突然在耳边炸响，吓得她浑身一颤。可等她回头时，工坊里除了陈列架上的鱼皮制品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就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乌苏娜盯着地上的AR眼镜，喉头发紧。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可某种难以言表的冲动驱使着她弯下腰，捡起了那副眼镜。塑料外壳在手心里散发着不正常的温度，像是刚刚从火堆里捞出来一样滚烫。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戴上了眼镜。镜片亮起的瞬间，工坊里的景象全变了——墙壁上挂着的鱼皮制品全都"活"了过来，每一条鱼都在空中游动，鱼鳞上闪烁着数据流的光芒。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虚拟的鱼全部没有眼睛，空洞的眼眶里流淌着蓝色的代码。
乌苏娜猛地摘下眼镜，眼前的幻象立刻消失了。但当她再次看向《鲑鱼溯游》时，发现画上的赫哲文字真的消失了，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吞噬了一样。
“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空白的区域。鱼胆汁墨水是永久性的，祖父说过，这种墨水能历经百年不褪色。
3.
乌苏娜深情地摩挲着祖父留下的老年手机，机身上的每一道划痕都刻着记忆——这道是去年冬天在江边摔的，那道是祖父用刻刀不小心划的。三天了，这部早就该报废的诺基亚居然还能收到新短信，就像祖父固执的灵魂不肯离去一样。
【画在，族在】
发信人显示为一串毫无规律的乱码，像是有人用鱼骨在键盘上胡乱划出来的。乌苏娜眯起眼睛，将手机举到灯下，煤油灯的光透过裂纹，在桌面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装神弄鬼。”她噗嗤笑了一声，拇指划过屏幕上那道贯穿的裂痕。裂纹像极了去年冬天黑龙江上最狰狞的那道冰缝，而她的倒影正卡在裂缝中央，像个被困住的一个蠢货。
乌苏娜拿起祖父的老手机，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相机功能。手机的摄像头已经模糊，对焦时发出吃力的嗡嗡声。就在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似乎看到画上的鲑鱼鳞片闪过一丝蓝光，就像夏夜江面上突然跃起的鱼。
“眼花了？”她皱眉，点开刚拍的照片仔细查看。照片角落，祖父用赫哲语写的小字“别让鲑鱼游进电子河”正在慢慢褪色，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吞噬。
乌苏娜摇摇头，正准备放下手机，突然注意到相机界面上那个她从未使用过的AR扫描选项。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脑海——祖父生前最爱念叨的就是“老东西里藏着新门道”，说这话时他总是指着那些被城里人淘汰的旧物件，说它们比最新的智能手机更懂人心。
指尖悬在那个选项上犹豫了片刻，乌苏娜最终还是点了下去。手机突然变得滚烫，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炭。
【AR扫描启动，文化基因识别中...】
乌苏娜的呼吸急促。她从未给手机安装过什么AR识别软件，这部老爷机连微信都装不了，怎么可能有这种功能？除非......除非祖父偷偷改装过。她想起那些深夜里，老人躲在工坊角落摆弄电路板的背影。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手机屏幕上的画面突然扭曲——鱼皮画上的鲑鱼活了！褐色的鳞片泛起幽蓝的光芒，就像她小时候在江边见过的极光。鱼尾“啦”一声扫过虚拟水面，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一串血珠。那些血珠在屏幕上炸开，化作细小的赫哲文字：
【警告：文化基因未授权】
“什么鬼......”
乌苏娜本能地后退一步，后腰撞上了工作台边装鱼胶的陶罐。那是祖父从江底挖来的特殊黏土烧制的，据说掺了鲟鱼的鳔胶，能让鱼皮千年不腐。黏稠的液体浸透她单薄的衬衫时，手机屏幕突然黑屏，继而浮现出一个猩红的登录界面，上面的文字像血一样流动：
【《千神纪》非遗特别通道开启】
【检测到传承人DNA：乌苏娜*赫哲】
【面部扫描完成，初始ID强制绑定：鱼皮衣*正版】
4.
乌苏娜的冷笑凝固在嘴角。前置摄像头里，她的影像正被无形的数据流拆解重组——发间那根用独角鲸牙齿磨制的骨簪化作了闪烁的虚拟粒子，褪色牛仔裤的表面浮现出鱼鳞状的金属护甲纹路，最刺眼的是右眼角下方，那里凭空浮现出一个发光的鳞片图腾，像是被打上了某种防伪标签，又像是被标记的猎物。
“叮”的一声提示音，手机自动跳转到一个陌生的商城页面。置顶的商品让苏娜的血液瞬间结冰：
【限定皮肤：电子守护者*霜鱼】
【售价：888灵晶】
【文化来源：赫哲族非遗数据库（已授权）】
模特的脸是她的。
准确地说，是一张经过数字化美化，但依然能清晰辨认出她五官的脸。那虚拟形象穿着夸张的“守护者服饰”，上面布满了扭曲变形的赫哲族纹样。
最令乌苏娜作呕的是，商品描述中赫然写着：“穿上正版赫哲守护者皮肤，体验原始通灵快感！限量发售，先到先得！”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腹擦过屏幕上那个虚拟形象的胸口——那里本该是祖父独创的"三江汇流"纹样，现在却被改得面目全非，成了某种廉价的神秘符号。这个纹样原本描绘的是黑龙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交汇时的水流形态，是祖父花了二十年完善的独门技艺，连她都没完全学会。
“未经许可的商业利用......”乌苏娜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是最**的文化掠夺。她想起去年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所谓的“非遗保护基金会”名号，说要给祖父的鱼皮画做数字化存档。当时老人坚决拒绝，说鱼皮的灵魂不能装进电脑里。
一滴温热的液体突然落在她的手背上。乌苏娜低头，发现鱼皮画上的鲑鱼眼睛处不知何时渗出了一滴鲜血，正顺着画框边缘滴落。那血珠在她虎口处晕开，滚烫得几乎要灼穿皮肤，形成一个细小的鱼形印记。
手机突然弹出的直播推送——某平台千万粉丝网红“灵境仙子”正在展示她新买的“电子守护者”皮肤，背景音乐是经过电子混音的赫哲神鼓节奏，鼓点被改得面目全非，就像把祭祀的圣歌变成了夜店DJ。
“老铁们双击666！穿上这套皮肤真的能通灵哦！”屏幕里的女孩扭动着身体，胸前那个被扭曲的“三江汇流”纹样随着她的动作变形得更加离谱。
评论区疯狂刷着“求链接”“已下单”，还有人问“赫哲族是什么民族？是少数民族吗？”
乌苏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了血。祖父花了二十年完善的独门纹样，如今成了网红博眼球的道具。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最近总梦见祖父在江边哭泣，说鱼都游走了。
5.
手机再次震动，又是一条乱码发来的短信：
【快逃】
这次还附了一张模糊的照片。乌苏娜放大图片，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照片上是她的工坊外景，整个建筑被用红圈标记出来，就像猎物被瞄准。角落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背对镜头拍摄她的工具架，那人指间反光的，分明是她昨天莫名丢失的鱼骨刻刀。那是祖父用虎鲸的牙齿为她打磨的成年礼，刀柄上刻着赫哲族的守护神。
“砰”的一声，被撞到的陶罐终于砸在地上，鱼胶四溅。黏稠的液体缠住乌苏娜的脚底时，她耳边突然响起十二岁那年祖父把着她的手剖开第一条鲑鱼时说的话。老人的手掌粗糙温暖，覆盖着她的小手，教她如何避开鱼刺：“娜娜，记住——鳞片逆着刮，谎言顺着杀。”
煤油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墙上的鱼皮影如同复活的祖灵般张牙舞爪。那些影子是祖父生前最喜欢的娱乐，他会用鱼皮剪出各种动物形状，在灯光下讲故事给乌苏娜听。现在，那些影子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乌苏娜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盗用她形象的虚拟皮肤，一个决定在心底生根。她取下墙上挂着的鱼皮战甲——这是祖父按照古法为她制作的成年礼，用七种不同的鱼皮缝制，据说能抵御最锋利的长矛。
既然有人想偷，她就让他们知道——
赫哲族的鱼皮，从来不是那么好剥的。
乌苏娜迅速穿好鱼皮战甲，每一片鱼鳞都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她从工具箱底层摸出祖父留下的另一件遗物——一把用陨铁打造的鱼形匕首，刀刃上刻着赫哲族最古老的咒文。祖父曾说，这把匕首能“切开虚实之间的帷幕”。
工坊外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接着是几个人的脚步声。乌苏娜屏住呼吸，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就是这里，那个老头的孙女肯定知道鱼皮画的秘密。”
是陆子麟的声音。
乌苏娜的心跳加速，她迅速将《鲑鱼溯游》卷好塞进鱼皮筒，藏入战甲内侧。然后拿起祖父的老手机，再次启动了那个神秘的AR扫描功能。
这一次，当扫描光束扫过工坊的墙壁时，她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整个工坊被一层蓝色的数据网包裹着，网上有无数细小的触须正试图穿透墙壁，就像某种电子寄生虫在寻找宿主。
“电子河......”乌苏娜喃喃自语，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警告。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乌苏娜迅速躲到工作台后，看着三个黑影从门口溜了进来。借着月光，她认出领头的是陆子麟，另外两人穿着灵境科技的制服，手里拿着奇怪的扫描设备。
“分头找，”陆子麟低声命令，“重点是那十二幅鱼皮画和老人的笔记。”
乌苏娜握紧匕首，正准备冲出去，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低头看向祖父的手机，发现屏幕上正闪烁着血红色的警告：
【文化基因入侵警报】
【检测到非法提取程序】
【防御系统激活】
下一秒，整个工坊的鱼皮制品同时发出刺眼的蓝光。挂在墙上的鱼皮鼓自动震动起来，发出低沉的轰鸣；鱼皮面具的眼睛部位射出激光般的光束；就连地上破碎的陶罐碎片也开始悬浮，组成一个旋转的防护圈。
闯入者们惊恐地后退，陆子麟的脸色变得惨白：”这不可能......老人的防御系统应该已经失效了！”
乌苏娜也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明白祖父留下的不仅是技艺，还有保护这些技艺的“武器”。那些看似普通的鱼皮制品，实际上都被植入了某种反制程序。
“在那里！”一个黑衣人指向乌苏娜的藏身处。
没有时间思考了。乌苏娜按下手机上的最后一个按钮——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红色图标，形状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
【非遗守护模式启动】
【传承人认证通过】
【准备空间跳跃】
工坊的墙壁突然变得透明，外面不再是黑龙江的夜色，而是一片由数据流构成的蓝色河流。乌苏娜感到身体变得轻盈，仿佛要溶解在空气中。最后一刻，她看到陆子麟扑向她，男人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既像是贪婪，又像是......哀求？
“乌苏娜，别进去！那里不是......”
他的声音被一阵尖锐的电子音淹没。乌苏娜感到自己被撕扯成无数数据碎片，然后坠入那条发光的电子河。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仿佛看到祖父站在河的对岸，手里捧着那幅完整的《鲑鱼溯游》，鱼的眼睛闪闪发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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