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之地有一大国丹启,丹启重巫,凡国家大事无不祭神告祖,以求福佑。国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宗祠,皆都巫风浓烈,多行祭祀之礼。
典有宁就是众多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巫女之一,但她在林上村里却是很特别的那一个。
林上村背倚北宝山,是丹启国北境边上的一个偏远村子。村户同宗同源,主祭林维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仍无一儿半子。族民们有建议过继的,有拍胸脯担保老有所依的,都被林老爷子一一回绝,道:“吾曾卜筮,定有承继。”
主祭果然神妙卜,转眼林维五十一岁那年,和妻子阿西在外乡捡了个幼女,估摸着是个三岁左右的孩提。两位如获至宝,视为亲孙,祭神祖以谢大恩。既然天赐,便又在仪礼上为此女卜得一名:典有宁。
卜名常有,卜姓少见。村民纷纷劝解道:“何不林姓?”林维摆摆手又拒睬,两耳不闻,只管一意孤行。
典有宁在林上村是个出类拔萃的,不但没有因为身世被他人调笑欺辱,反而人缘极佳,很受喜爱。她从小就一双明眸灵气烂漫,一口皓齿能说会道,常常呼朋唤友,又常常扮解语花。顽皮小儿出门玩耍,家中长辈要是知晓与典有宁结伴也不阻拦了,也不打不骂了,皆喜笑颜开。真是实实在在的同龄的能打成一片,不同龄的也能促膝长谈。
虽然长成个开朗活泼的少女,她却从未贪玩误过大事荒废了术业。祖母阿西的巫术医道,祖父林维的卜筮祭礼都习得有模有样,让人颇为满意。故及笄之后,典有宁也渐渐的开始接手家中一部分施医占卜之事,替祖父母分忧解难。
然而最近,她就遇到一件又喜又忧的怪事。
喜事是村西头玩伴林石有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婚事在即。
忧事是请期时卜婚兆为大凶。
怪事是纳吉合年庚八字得大吉,确实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择选婚期的几个日子也确实吉祥如意的好日子。可这对璧人搭上这些好日子的婚兆偏偏是个凶,还一天比一天更凶!
林石家满目愁云了几天,不死心又来问卜。可兆象天定,再问几次也是一样的结果。无奈之下,典有宁又卜,然后据实以告。
于是林石父母更愁了。
林石是一定要娶叶云的,他宽黑的脸紧绷着,不肯退让,一时之间鸦雀无声,一动不动立在那儿倒真像个大黑石头。
等了许久,见还是无人应答,典有宁补充道:“吉凶祸福,天意也;趋吉避凶,人力也。”
许是有了说辞,林石终于动了一动,挺胸道:“既然有吉,那这凶肯定是考验!肯定就同宁妹妹所言,我们不放弃定能逢凶化吉!”言罢转头看向林石爹娘,又求道:“爹,娘,就让我如期迎娶阿云吧……”
说到这林石与叶云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笃深。
叶云家在南边十里之外的百叶村,乃林母父族同宗。林母从百叶村嫁入林上村后也一直和叶云父母交好。叶云是个可怜孩子,十岁那年父亲为救落水孩童溺毙身亡,母亲伤心郁结没几年也追爱而去了。
叶母离世的那天,正逢林母带着林石回娘家省亲,一大早林石就拉着叶云玩耍散心。纠缠病榻的叶母看到好友,积压满肚子的话和苦思终于不用忍受,拉着林母的手倾吐了个痛快。四目相对,两个泪人,一副病躯,叶母泻了口气最后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听闻噩耗,叶云一边挥泪,一边疾奔回家。小姑娘软绵轻巧的身子借着风儿飞的竟是那样快,林石一时也赶不上,被甩在后面焦急忙慌地追着。路上跑至一陡坡,叶云情急,绊了一断木枝扭了脚,摔了个头点地,然后硬生生地滚下坡来。
等林石赶到,见叶云还是头朝下趴在地上分毫不动,吓得大叫一声,冲过去小心翼翼给叶云翻了个面。她还是哭着,额头血哗哗的和眼泪流了满脸,混着灰土和小石子,一塌糊涂。林石颤抖着的手还未覆上她的脸就被叶云一把抓住,突然,她嚎啕大哭道:“石哥,我没娘了啊。”
叶云遭了大坎,摔断了左腿,但还是硬柱着拐,撑着病体给母亲守了灵,直至送葬结束后方才仔仔细细将养着。
为保住这断腿,林石家去接了叶云暂住,方便精通医术的阿西时常诊治。可惜为时已晚,叶云康复后还是留下了轻微的跛脚之症。
她与林石真心真意,林石父母也早已把她当作亲女儿看待。现在迎娶叶云,本是皆大欢喜,可这恼人的大凶之兆横生一劫,老夫妻俩抓破头愁破了脑袋,愣是犹豫再三,不知如何是好,迟迟也下不了定论。
现见林石如此坚持,林石爹娘也是意料之中。对于自己儿子的执拗脾气和非卿不娶的态度,他们早已心知肚明,内心其实也是乐意这件婚事,喜欢叶云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林母和林父执手对视了一眼,咬咬牙最终下定决心:“石头,那就明日便把礼书送去吧。”
典有宁立刻道贺,林石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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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杲杲,婚期已至。
“扑通”一声,林石郑重地跪在天地桌前,桌于中庭,供以百分。百分之前,陈设花香蔬果,百分两侧,立祭天火烛。
林石将百分——即木刻诸神画册焚化,手持燃香,行告天礼。
林父看着儿子举止得体,想想不久前还是撒天滚地的黄毛小儿,如今也要娶妻了,欣慰油然而生,不住点头并递上一杯酒嘱咐道:“好、好、好,愿神护佑你们白头到老,时辰不早了,快出发吧,路上多多留意。”
林石接过酒一饮而尽:“父亲请安心。”
迎亲队伍顺利出发,一路风和日丽。
起初林石受到“凶兆”的影响内心还有一丝不安,待行入百叶村时,恭喜声不绝于耳,也逐渐冲淡了这份思虑。
须臾,抵达叶云家门外,林石与迎接的人一番揖让,随后步至堂前,向叶云伯父行大礼。叶伯父眉头沉沉,语气凝重:“阿云父母去的早,吃了大苦头,如今嫁于你,你要好好待她。若得平安喜乐,她父母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林石又叩首,立刻盟誓:“伯父放心,我林石定对阿云不离不弃,永生不负。”
伯父伯母潸然泪下。
托付过后,喜娘扶着叶云走了出来,新娘子盖着红盖头,步履款款,甚是美妙。林石心中一喜抬腿想要接一接,半步刚迈出去,像是想起了什么睁大眼睛原地朗声道:“阿云,你的腿?!”
一惊一乍之间,一屋子人不知所以,面面相觑。新娘微跛着走上前来,开口道:“怎么了?”
林石尴尬地赔着笑,连道无事,心中暗暗埋怨了一把自己的毛毛躁躁。
定是看到阿云穿嫁衣乐的眼花了!
伯父告诫了新娘一席话,伯母给叶云腰间系上一条红绸,接上佩巾。拜别亲人后,喜娘扶着新娘随新郎出堂到门口,登上彩车。
日头快挂够了时辰,西下将至傍晚,迎亲队伍也到了林上村。
未进村口,忽然闷雷轰响,乌云滚滚,转眼间就遮住了大半天地。狂风卷来,飞沙走石,新娘惊呼连连,迎亲队伍被吹的七颠八歪,左右摔了几个来回才堪堪停住。
受此一折腾,林石忐忑不定,好在路程不远了,便催促着队伍加快行速进村。
真是奇怪,明明请巫看过晴雨,哪来的飓风奔雷呢?
谁料,当迎亲队的人一个个气喘吁吁,马不停蹄赶至林石家时,黑云又散了……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来不及多想,亲朋好友已围上前来,一派喜气洋洋。暴雨欲倾倒又天明,火红的夕阳洒下余辉,映得四处灿烂。应该是个喜事临门,吉星高照的好意象吧。
新郎新娘入了家门,拜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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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上村是个小村子,屋屋户户十分和睦,谁家有个喜事就爱左邻右舍全凑一块儿热闹。
林石成亲也不例外,院里院外密密麻麻摆了二十桌。桌桌觥筹交错,满座言欢。
典有宁也乐的开心,但却酒海茫茫,不沾一滴。
“有宁,你的……脸怎么红了。你可不能喝酒,上次喝了没几口醉了一整天,担心……我……”祖母阿西口齿不清地晃着脑袋,抬手虚抚上典有宁的额头。
明明是个爬满岁月痕迹的人,举手投足中却像个豪气凌云的女侠客。
典有宁撒娇道:“我没有喝酒,祖母喝多了怕是忘了,这是我涂的花钿啊,你还夸过呢!”
“对……对,今儿涂的……好看!”阿西笑呵呵地:“多涂,多涂。”
典有宁的额间有枚精巧的红色蝴蝶花钿,不是画的,而是娘胎里带的。原本也不是红色,是细细白白像淡疤一样围了个形似蝴蝶的轮廓,小小的。
小时候几不可见,越长大越深了点,但瞧着也不非常显眼。今为了凑凑喜气,典有宁取了颜料上了色,还生出几分明艳来,比之前没妆点的清冷面庞更适配她的阳光烂漫的性子。
推杯换盏数回合,酒足饭饱,筵席即散。
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已经结伴走了,也有贪杯的仍继续放歌纵酒。
典有宁和祖父林维搀扶着阿西也准备打道回府。
啊啊啊——
倏然,刺耳的尖叫划破天际,所有人被震的纷纷扭头。典有宁心头一凛,三步并作两步直向声音来源。
是林石和叶云的青庐!
奔至门口,只见林石踉跄着夺门而出,黝黑的脸都被吓得惨白了三色,他脚下着急发软重重地跌了一跤,一时半刻也站不起来,苦嚎声凄切哀转,正艰难地用手肘朝前咚咚咚地爬着。他的一双血手白里夹黑抖抖簌簌,像雪后黑秃秃的枝丫上绽放的红梅,竟是被生生抓掉了手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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