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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暴雨如注。

倏地一道雷霆,劈开天幕,将漫天白雨映得迷蒙。

“这样的天气,若是那雨水漫街,涌入地牢……可不就是水牢?娘子,你说,日日泡在水里,这人能活几时?”监牢门口,应天府衙役站在房檐下,望着阴晦的天顶,幽幽地笑起来。

漫天乌紫的雷霆,将他的脸映得明明灭灭,好似地府索魂的阴差。

站在伞下,手掩袖里,戚灵玉无声掐紧掌心,几乎掐出血来。

她恨极,面上却不动声色,勉强挂起笑意:“彩菱,大人当差辛苦,还不快拿点点心,孝敬一下大人。”

转头吩咐间,却是忽而眼前一白。亏得有人支撑,才勉强站直身子。

在她身侧,婢女彩菱抬起眼,目含忧色地望着她,一手挽着一只盛放糕点的竹笼,另一只擎着伞,手腕堪堪抵住她腰身:“夫人,没事吧。”

戚灵玉摇了摇头,刚缓过两三分,便见衙役转过视线,朝她关切地笑:“戚大人虽在监牢,可娘子也要保重着身子……如若不然,眼下荣国府一家老小都下了大狱,又有谁为戚大人奔走周旋呢?”

他一面说,一面目光却在灵玉面上打转。

风骤雨急,纸伞难托。雨水泼入伞下,将贵女鬓边碎发打得湿透。她生就一张明眸皓齿的端丽面孔,肌骨如脂玉般白皙水滑,钗环齐整,眉眼倨傲,教人一望可知必是生于高阁朱户,少出闺门。此时鬓发微湿,显出狼狈,却还要勉力支撑体面,不露了怯意。

好似那上京风雨里一朵将将摧折的牡丹,即将拧落尘寰里。

这朵牡丹出身荣国公府,在府中行二,是荣国公的嫡次女。荣国府原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门楣,国公爷曾为太傅,说是天子之师也不为过。昔年烈火油烹时,行走上京,何人不畏荣国府三分?

若是平日里,这类高门贵女,想必是不屑于看他一眼,更别提如此言辞谦恭,半露讨好之态。

可如今荣国公被人弹劾贪墨,家产悉数被抄没,除了眼前这位外嫁宁国府的二小姐,其余人都被投入大狱。再端丽的牡丹,被掠去支绌,也难免折了腰骨。

若非尚有宁国府遮风挡雨,只怕也要零落破败。

百年世家又如何?天子之师又如何?还不是眨眼就如那水中飘萍,说发落就发落了去?

这些羁押牢狱里的落魄贵人,以他看来,未必有他这等平头百姓的日子过得舒坦。

衙役心中无端生出三分得意来。他接过婢女手中的箱笼,以尾指拨开箱盖,借着雨中微光睨了一眼。

古朴的竹盖下,露出码得齐整的银元。

头顶的注目,戚灵玉恍若未觉,只微微一福身:“家父阿姐在牢狱中,就有劳大人照拂了。”

衙役得了好处,笑意上脸:“自是应当。”

大水漫漶,冲刷街面。乱风将纸伞卷得飘摇,滚滚湍流掠过青石板,沾湿绣鞋,似要将寒意透入,令骨血凝结。

“小姐,这样大的雨,我回府叫个车吧。”彩菱面色焦急。

戚灵玉摇了摇头:“打点衙役不宜大举声张。这样的雨天,是最好不过。父亲本就被劾贪墨,不宜再叫人抓住把柄,更不能让那有心人说宁荣两府同气连枝,将宁国府也拖下水。无妨,你我慢慢走回去便是。”

倏地一阵无头风,却是将那纸伞卷得伞骨断折,在街面上远远滚落开去。彩菱惊呼一声,慌忙起身去追,怎料那伞眨眼功夫便已滚至河边,没入江中,不见踪影。

“小姐,这可该如何是好!”

雨水沾湿眉睫,戚灵玉微一侧目,环视四周,寻找避雨处。

许是连日来的奔波,到底耗尽了她的心力。以致于一架车马迎面而来时,她眨了眨眼,竟有些反应不及。

那车马驶得飞快,马蹄与车轮辗轧青石,哒哒作响,眨眼便已到了近前。一时耳侧只余彩菱的惊呼:“小姐当心!”

好在那马夫到底是及时勒住了缰绳。马蹄前脚高高举起又落下,他长吁一声,惊出了满头冷汗,忍不住破口大骂:“走什么路呢?也不看着点!”

彩菱匆匆上前,扶住戚灵玉,一面与那马夫对骂:“长街纵马,本就该避让行人。你是何家车架,竟如此跋扈张扬!”

马夫不服辩驳:“这可是吏部尚书的马车!”

他一语未毕,忽的车厢一侧,纱帘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拨开,伴着语声沉沉:“戚二小姐。”

雨光幽晦,只见那车中人生得一张清隽面目,只是眉梢横斜,便于这份清隽之中,添上几分疏狂的逸气。戚灵玉怔了怔:“宋大人?”

竟是宋衍。

荣国公的得意门生,大梁新君的心腹重臣。才过而立之年,已是二品大员,一部尚书,官途不可限量。

十余年前,他尚于国公府借读时,戚灵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初那一介白身,能在短短十年光景间,于朝中攀爬至如此地位。

更未曾想见,时移物易,当年尚是云泥之别的他二人,眨眼竟是境遇颠倒。

她门庭败落,他扶摇直上。

宋衍望了她一眼:“雨势大了,我捎你二人一程?”

戚灵玉没有拒绝,提着裙摆,登上了他的车马。

这几日四处奔忙,不知饥饱。又是天色昏晦,不辨晨昏。以致于看到了宋衍,戚灵玉才想起,竟已是到了下朝时分。

见她与婢女浑身湿透,宋衍解下外袍递给她:“披上吧。”

厚重的毡毯入手,戚灵玉顿了顿,垂目接过:“多谢。”

彩菱坐在一侧,却是欲言又止。

昔年宋公子春闱前在荣国府中苦读三年,与小姐来往频繁,也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故交旧识。只是那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如今这二人都已各自成家,同乘一车,本已不妥。

此情此景,更是暧昧得有些逾矩。

她心急如焚,却生三分不解。

她家小姐平素最重规矩,此时又怎会明知故犯,做出此等有违礼法之事来?

戚灵玉指尖抚着外袍毡面,颤了颤眼睫,轻声开口:“这件外裳你还留着。”

这一句却是倏地将人思绪拉远。轿厢昏晦,宋衍闻声垂目,看向与自己对坐之人。

幽晦里她墨发滴水,微微蜷曲,垂落颈侧。衣衫湿透,似花瓣般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而饱满的身形。目若明珠,口若含朱,眉梢细细一线,肌骨如脂如玉,端端坐在那儿,似一幅工笔描摹的美人图。

明艳之姿,虽遭风雨,不曾折损。反似水洗一般,更加出落得惊心动魄,似夜雨里出浴的艳鬼。

这般极殊极盛的样貌。便是自持如他,年少时也曾心猿意马,为之动摇。

只是那时的戚二娘子未遭坎坷,未遭嗟磨,要更天真,也更倨傲,还更浅薄。

彼时他入府,荣国府下人口中,到处是有关她的闲言碎语。说掌家的戚二小姐,如何精明势利,手段厉害。便连派来贴身侍候他的女婢,都小意提醒他莫要亲近戚灵玉。

可她为他置备房间,置备衣物,一应齐备,无不周全。朝他笑时,明眸善睐,热情洋溢,似一朵春梢的红杏,把拉拢之意悉数写在脸上。

却独独不曾把他放在眼里。

他秉性自负,亦瞧不上这份浅薄,面上不冷不热,背地里却将她送来的衣物精心收纳。

却未曾想,昔日如匣中明珠瓮中宝玉的戚二娘子,也有这折下腰来的一日。

宋衍敛着眉,淡淡应道:“昔日荣国府,能得娘子照拂,铭感于心,不敢随意弃置。”

戚灵玉心中微动,抬眸看他。只是轿厢昏暗,分辨不出他面上神色。

又或是,宋衍其人素来内敛,从不叫人轻易分辨出他喜恶。

只说了这一句话,他便沉寂下去,再无开口的打算。

也不知,他是否还惦念着荣国府那一份短暂的情谊,以及她爹的扶持之恩。

戚灵玉摸不清他心中如何作想,却有些按捺不住。

她将他外袍牵起,围在身上。又隔一会儿,状似无意一般开口:“……大人今日上朝,可有何大事发生?”

黑暗里,宋衍微微阖了眼,心底却是一声冷笑。

半晌,他开口:“近来朝中并无要事。”

戚灵玉踌躇片刻,到底还是图穷匕见:“那大人可曾耳闻……朝廷要如何发落戚家?”

宋衍蓦地睁眼,静静看着她:“此乃公事,圣上自有决断,小臣不得而知。”

她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更柔,笑意也更柔:“朝局诡谲,知道大人在朝中多有难为之处,只是如若不忙,能否请大人念在昔日情谊,在圣上面前,多为我爹……美言几句?”

说到尾句时,不自觉声音渐低。

哪怕这几日,为了荣国府,她已不知求过多少人,昔日说不出口的求人之语,如今已是张口便来。可对着故人,到底余着三分难言的傲气。

戚灵玉闭了闭眼,攥紧手中袖帕。

却迟迟未等到回复。

不知等了多久,耳侧忽的响起车夫的声音:“前头就是宁国公府了。”

轿厢之中,二人都是稍稍一惊。

直接驾车行至宁国府前,难免引人耳目,有所不妥。戚灵玉微一福身,便要下车。临走时到底心有不甘,咬了咬牙,再道:“这个忙,大人帮是不能帮?”

立在车外等了片刻,却只等到内里递出的一把纸伞。

戚灵玉倏地万念成灰,惨然笑道:“便这样让大人为难吗?难道那些昔年情谊,还不值得大人出手相帮?”

宋衍沉默片刻,末了还是出声道:“自当尽力。”

除此之外,便无更多言语。

彩菱打着伞,扶戚灵玉下了车马,待那马夫扬鞭,却忍不住低声道:“想不到这宋公子竟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当年国公爷对他恩深义重,如今落难,竟半句话也指望不上。”

戚灵玉抬手示意她噤声,思索片刻,才缓声道:“他是我爹的门生,有意避嫌,人之常情。罢了,回府吧。”

主仆二人才一转身,却见不远处的暗巷处,静静站着一道人影。

暴雨泼墨,他手中持着纸伞,不知在雨中站了几时,伞檐雨幕成帘,遮蔽身形,也将下衣浇得湿透。

似是察觉到视线,微微抬眼,朝她们二人看来。

雨色幽晦,倏地一道雷霆,映亮半面天幕,也将那人眉眼照得通明。

那是一张极白皙的脸,生得一副极秀气的眉眼,眼睫颀长,微垂时根根覆在面上,陡地一眼,竟秀致得不似男儿。

眼梢一点泪痣,似坠非坠。

彩菱分辨了片刻,忽的失声道:“夫人,是姑爷!”

瞧见风景瑜走来,戚灵玉心中微微一跳,下意识往街角车马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这么一眼,来人已走到近前。

他目光落到她的外袍。

戚灵玉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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