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低垂。午后的纱窗外,余着几声闲散的蝉嘶。
隔着这一层朦胧珠影,戚灵玉定定地看着那内里,坐在床上之人。
他穿着雪白色的里衣,侧身对着她,长发垂脊,手中端着药碗。
察觉到她视线,却并不回头。隔了一会儿,才幽幽道:“戚二小姐有事?”
有事?
戚灵玉瞧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冷笑一声,却不言不语。
她便说,好端端的上京世子,为何会出现在淮**匪的船上?
原来是身负重任,为天子当差。
宁国府昔年权势鼎盛时,风老太爷为保子孙富贵,将风景瑜送入宫中,做太子伴读。果不其然,太子登基后,待风景瑜极为亲厚,破格准其提前入锦衣卫,调至御前戍卫。
此番私下江南,勒令其在前刺探道路,扫除隐患,倒也不足为奇。
哪怕情智上,戚灵玉知道自己如今并无怪罪他的理由和立场。毕竟如今是七年前,他二人也不过将将相识,两不相欠。
可真见着人,不知为何又来了三分气。
分明是奉命探查她外祖而来,又如何能在她面前假做无事,镇静自若?
屋中一阵沉默。半晌,帘里那人似有所觉,道:“二小姐可是见了薛巡抚?”
戚灵玉被他戳破心思,当下微惊。回过神时,索性不再遮遮掩掩:“说吧,圣上为何要你来查我外祖家?”
这一出单刀直入,不由令风景瑜微微侧目。
有梁一朝,从无天子出宫的先例。他这一回领命南下,沿路既要暗中知会地方官,又不得走漏风声,打草惊蛇,教满朝文武得知梁靖帝有意离宫。
一路交涉下来,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油滑的,含蓄的。只是官场之人,说话多数弯弯绕绕,鲜少如眼前人一般开门见山,带着教人惊心动魄的鲁莽坦率。
只是想起两日前少女被困于柴房,与那帮子穷凶极恶的水匪隔门对骂的模样,他又觉得眼前人,理当如此。
分明才见过水匪将身边人砍杀殆尽,仍不肯示以半分迂回胆怯,如同一头横冲直撞,不知后果的顽兽。
他沉默片刻,方道:“不必紧张,陛下年岁尚轻,童心未泯,玩笑而已,不会真将窦国舅如何。”
此言确非虚。
上一世春初冬末,戚灵玉前脚刚离金陵,后脚便传出梁靖帝趁夜沿水路横渡千里,直抵金陵。举朝皆惊。
天子这一回下江南,打着体察民情,监察百官之名。金陵窦氏诚惶诚恐接驾,南方众官跪劝天子还朝,一时风波迭起。
谁知就这么过了半月,梁靖帝也只是吃吃喝喝,游山玩水一番,便打道回了上京。
上一世直到天子驾崩,都未曾向金陵这个外祖家动过手。由此可知,所谓清查百官,不过是个外出游赏的幌子罢了。
只是……戚灵玉垂了垂眼。
前世,梁靖帝虽未在出巡时闹出什么幺蛾子,却在回程时撞上叛乱,受了惊吓。回到京中不多时便暴病而亡。
天子出京,却受惊而死。待新帝登基,满朝文武便忙着找个顶罪之人,以平息事态。
这个替罪羊便是依傍于天子外戚起家,承接天子南巡花销住宿的金陵窦氏。
短短数月之间,金陵大理寺便罗织了数十条罪名,将外祖家悉数抄落下狱。那几月她娘在府中操持事务,几乎为外祖家的姊妹亲故愁白了头。
最后还是新帝看在荣国公为朝中元老的份上,才将外祖一家从轻发落。
只是这一来,却也为日后荣国府的衰败埋下了祸根。上一世最后抄家时,圣旨中为她爹罗织的的罪名,其中一条,就是以权压法,包庇亲故。
大梁权贵一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金陵窦氏被抄,与窦氏有着姻亲关系的荣国府又能走上多远?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窦氏,还是荣国府,在新君眼中,都只是夺权的拦路虎而已。
所以,只有梁靖帝长命百岁,她的家人方能太平无事。
戚灵玉沉思片刻,拧起眉头:“堂堂一国之君,为何能随意离宫?”
如果梁靖帝不出宫,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
话音落,便见风景瑜抬头,视线直直朝她射来:“他为君,我等为臣。他若执意,谁又拦得住?”
他目光清凌凌,竟好似洞彻她想法般,透着一丝警告。
戚灵玉甚少见他有这样坚决的眼神。她微微挪开视线。
但此言亦非虚。
梁靖帝乖戾放纵,溺于声色,百官劝阻无效。而且越反对,越会招致他的肆意妄为。
靖帝刚登基时,曾在身边太监提议下,便服出宫巡游。事发后朝野为之大噪,逼他处置身边提议的近臣。
靖帝非但不肯,反还将那几人升了官,又将嚷嚷的最狠的几位朝臣悉数降职发落。
戚灵玉只得打消了劝阻靖帝留宫避祸的想法。
又在巡抚衙门中住了两日,戚灵玉叫了一辆车马,去往金陵。
临行前,淮安巡抚在家中设了一顿家宴,为二人送行。
淮安因了水患匪患,并不富饶,反是积贫积弱。便连巡抚家宴,一打眼看上去,也只有寥寥几样家常菜,肉菜以鱼虾居多,什么锅贴鱼,龙井虾仁之类。
待到开席,席间,薛定安自嘲道:“世子爷吃惯了京中的山珍海味,这点粗茶淡饭,就怕世子爷吃不惯。只是淮安穷乡僻壤,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戚灵玉听出他话里有话,筷尖一顿,却笑:“淮安地近金陵,湖草丰饶,水田万里,怎么会是穷乡僻壤呢?”
薛定安苦笑道:“匪患之猖獗,世子爷不都探了一遍了?前两日若非沾了世子爷的光,向那皖南水师接了一些人马,只以淮安府衙这些虾兵蟹将,见了那些匪贼,还要掉头就跑。”
一面说着,倏地又话题一转:“倘若下官没猜错,世子爷房中那位小娘子,只怕家人也为水匪所害吧?世子爷可是要去金陵,带她投奔亲故?”
想起那夜死在水匪刀下的戚家仆役,戚灵玉心中后知后觉涌起三分凄楚。
这一行中许多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家生子,于她而言,不似家人,胜似家人。
当着薛定安的面,她只能压下心潮起伏:“是去投奔亲故。”
薛定安打量着她神色,却试探道:“那世子爷送那小娘子去了金陵,可还回淮安吧?”
戚灵玉闻言,却想起这两日在府衙,与风景瑜的交谈。
“……淮安水匪猖獗,若无意外,我本该留在此地,盯着薛定安将水匪剿清方可脱身,”是在房中,风景瑜静静道,“有我在此,薛定安要向皖南水师借兵,也容易一些。”
她一顿,道:“那等我送你回了我外祖家,再回来剿匪便是。”
他抬眸看着她,目露迟疑,欲言又止。
贼匪残毒,刀剑无眼。戚灵玉到底不是他,未经操练,便是从旁观战,万一让水匪切近了身,只怕也无从招架。
他想提醒她顾全自身。
戚灵玉看穿他顾虑,却又有些为这目光所激惹:“世子爷放心,我有自知之明,只在边上看着,帮那薛定安借兵,绝不掺和刀兵。”
似是察觉她动怒,又不知她为何动怒,他微微转眸,避开她视线。却轻声道:“那你自己当心。”
饭桌上觥筹交错,却是薛定安为她倒了杯酒:“这是自家酿的陈酒,埋在树底下埋了小二十年。就连年前本官娘舅来串门,都没舍得开封。世子爷帮我薛定安借来了兵,就是淮安百姓的再生父母,今儿个先倒给世子爷尝尝。”
酒酿清冽。却教戚灵玉想起荣国府她爹藏着的一坛烈酒。
那酒是门生给他的孝敬。当时在席上,她看着荣国公赞不绝口,便央着他给自己倒一盅。
她娘斥她:“小姑娘家的,喝什么烈酒。”
荣国公却笑着给她倒了一勺:“好!谁说姑娘家便不能尝酒?我戚杭的女儿,自然不比那些男儿差。”
便为了这句赞许,她分明被辣到呛出了眼泪,却还是硬将酒水咽了下去。
荣国公从不阻止她与阿姐尝酒,他膝下无男嗣,甚至盼着她和阿姐胜过别家男儿,给他涨涨脸面。
戚灵玉稍稍回过神,笑应薛定安:“那自然是要回的。多谢大人好酒。”
薛定安得了赞许,面带喜色,却忽道:“对了世子爷。那小娘子便是送回了金陵,怕也是无依无靠。本官有一子侄,正缺一房妻室……他年岁稍长些,胜在有官职在身,家中上无老,下无小。只要她过门,就是这府中唯一的当家女主人。不知世子爷,可否替本官问问,那小娘子的心意?”
戚灵玉爱好桌上那一道龙井虾仁,正拿那筷子去夹。闻声手一抖,险些落在桌面上。
她抬起头:“大人这子侄,莫不成说的是自个儿吧?”
这话一落,薛定安也是手一抖。
四下侍候的婢子小厮臊的臊,笑的笑,都暗自心惊。
这京城来的公子哥,怎么这样心直口快,也不懂得给自家大人留些面子?
薛定安放下筷子,心中不悦,面色隐隐发黑。只是他素来脾性和缓,好一会儿,还是勉强带上笑:“世子爷是个敞亮人,那咱们就敞开了说话。人既是世子爷救回来的,就说一句允不允吧?”
他并非临时起意。这几日那小娘子借住在衙门里,虽然被护的严严实实,一面也没见上。可他却听那些前去服侍的丫鬟说了,那阁子里头,是个恍如天仙似的的美人。
说完,他便抬眼去睨戚灵玉的脸色,却只见她面色淡淡,没了笑意。
薛定安心里咯噔一跳。心道,莫非这世子爷,也惦记着那救回来的美人?
这却是想多了。
戚灵玉不过是不喜自己跟个玩物似的出现在他人嘴里。
她放下酒杯,笑意寡淡,眸光凛凛:“人正儿八经的姑娘家,好不好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再怎么也要容她回上一趟金陵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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