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悠悠。
倏地碾过一地碎石，带得轿厢一阵颠簸。
磕碰之间，风景瑜捂着后脑，倏忽清醒过来。
待想起梦中情景，却不由心惊。
这是……
“这是你的前世。”心底一道声音，替他做了回答。
风景瑜定了定神，想起这是那日，出现在船厢中的声音。
他长睫向下一扫：“什么意思？”
“我从前说过，我到这来，是为荣国府的戚二小姐改命。既然是改命，那自然便有原来的命数。茫茫众生，都是其中一员。你也是。”
风景瑜微一顿：“那原来的命数是……”
“她家破人亡，你长寿终老。”
言简意赅的十个字。
似乎昭示着在将来，他与眼前人的厄难并无牵扯。
风景瑜倏然沉默。回过神时，再欲追问详细，那声音却又不肯再答。
他思索片刻，忽道：“那要如何，才能为她改命？”
此言一出，他便有些后悔。
果不其然，下一瞬，那沉寂了许久的声音飞快冒了出来：“你与将来的内阁首辅宋衍，永结秦晋之好。”
“……”
风景瑜按了按眉心：“不可能。”
“若不愿结亲，教他爱上你，也未尝不可……”似乎也意识到所言的荒谬，那道声音迅速低弱下去。
“…………”回应它的是一阵更为良久的沉默。
两相无言。
忽的，被压得酸麻的手臂上，有人轻轻动了动脖子，发出一声餍足的呻吟。
戚灵玉醒了。
她睁开眼，眼珠一转，却忽的顿住。
与一对黑沉沉的眼眸相接。
意识到彼此处境后，她却只是别开眼，而后伸手，慢腾腾地直起身。好似无事发生一般，神色动作都是怡然自若。
反倒是风景瑜，看着她直身，竟莫名有些耳根发热。
待她坐定，他沉默片刻，忽的开口：“我做了个梦。”
戚灵玉一顿，略带不解地看着他。
风景瑜素来内敛，从来不与人吐露心事。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二人的关系，都似乎没亲近到她来为他解梦的地步。
风景瑜被这目光看得喉间一窒。微一转眼，却仍是开口：“我梦见你，家破人亡。”
戚灵玉猝然一惊。
他梦到了？又梦见多少？
她心魂皆颤，面上却缓缓挂上一个笑容，带着近似天真的好奇：“那世子爷不妨说说，我是个怎么家破人亡法？”
风景瑜回答不出来。
只是意料之外的，见戚灵玉兴致勃勃的模样。
竟然没有当他信口雌黄。
他沉默片刻，只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二小姐可认识宋衍？”
宋衍！！！
戚灵玉险些从座位上弹起来。
风景瑜只见她倏然色变，笑意仍在，却多了切齿：“认识。怎么不认识？”
那四溢的恨意，似乎让这张脸都鲜活了三分。
他微微一怔：“你二人有仇？”
“倒也说不上。”戚灵玉深吸一口气，微阖了眼，倚在厢壁上。
毕竟那也只是一场梦而已。是否是宋衍参了她爹一本，令她阖族下了大狱，随着上一世的戛然而止，都已无从求证。
只是一想到荣国公可能死在自己门生手里，便令她口齿生寒，心绪难平。
仔细想来，这一世这一时，宋衍应当才入荣国府，在上京拜谒荣国公吧？
一想到她的爹爹，她那样正直温和的爹爹，要与此等表里不一的小人打交道，就让她心神不宁，恨不得生出翅膀，横越千里，飞至上京将那二人分开八万里。
戚灵玉眨了眨眼，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又转头，朝他笑得眉眼弯弯：“世子爷，难道我上一世家破人亡，和那宋衍有关？”
“他”睫毛颀长，此时一笑，鸦羽般的睫毛都密密覆在眼上，半遮半掩，只露出其下甘露生辉般的光华，粲然流转。
好似一副死寂的皮囊里，装入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鬼。
只是……
上一世。
风景瑜微微一顿。
他心中微动，却假做没有察觉她话里纰漏，垂了垂眼：“我不清楚。”
戚灵玉皱了皱眉。既梦到她家破人亡，又为何会不梦到她是为何家破人亡？
她道：“那梦里那宋衍，都做了什么？”
总不能是什么都没做，就叫风景瑜记住他了吧？
风景瑜一时没有言语，在心里思索着这个谎要怎么圆合适。
贸贸然说出系统之言，就怕她当他是疯子。
“我梦见，”沉思半晌，他才审慎地出口，“有人告诉我，你为救荣国府，与宋衍相结秦晋之好。”
这话实在过于冒犯。他说出这句话，本以为会引得戚灵玉动怒。
不料话音落，却只见她喃喃：“难道当真只有这个法子么？”
风景瑜忽的抬眼：“什么？”
戚灵玉住了嘴，瞧见他眸中惊疑，理直气壮道：“与你何干！”
这话颇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
说完了，戚灵玉也不由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只目光微侧，偷偷去睨他脸色。
却只见他沉吟一瞬，平心静气道：“是与我无关。”
毕竟从那判言来看，他二人应是之后都再无交集。
他面色沉静而疏离，好似只这么会功夫，便又将自己抽离而出，置身于凡尘俗事千里之外。
戚灵玉又莫名其妙来了三分火气。
与他无关？怎么与他无关？
就在那梦里，分明最后一杯毒酒，就是拜他所赐！
她怒气上头，当下也不得探究那梦中事眼前事究竟合不合情理，眼睛一撇，随意寻了由头，酝酿了一下前因后果，旋即发作：“你怎么穿着这么难看的衣服！”
风景瑜将目光转向身上：“……”
他素来迟钝，对他人情绪尤为不敏感。
一时片刻，实在不清楚戚灵玉这一番怒气从何而来。便只能将其归咎于，他确实穿了一身难看的衣服。
毕竟比起那日上船时她那一身绫罗，眼前这身，着实简陋了些。
想了一想，他给出理由，试图安抚她：“缂丝衣物不是寻常成衣店能有。你那一身被江水打湿，昨夜未干，来不及换上。”
“若是不妥，待会到了驿站，我再换掉就是了。”
他竟然在认真与她解释。
戚灵玉定定看他半晌，忽然气笑了。
见她露出笑容，风景瑜微微松了口气。
戚灵玉这一下没崩住，气也消了大半。她也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却不肯就这么虎头蛇尾的顺坡下驴，让他以为她乱发脾气。
眼珠子一转，便哼哼唧唧道：“我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教我外祖家那些姊妹看见了，不就都知道我被水匪抢了吗？”
风景瑜一怔，半晌道：“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戚灵玉翘了翘唇角，朝窗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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