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散下,细碎银光在湖面上织成纱。蝉鸣倦倦,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白清漪不适地动了脖颈,侧过身来,将脸侧埋向臂弯的右边,正酣睡的香甜。
霎时间,仿佛由悬崖上坠落,霎时间右脚踩空,虚蹬一下。这才惊得睡梦中转醒,朦朦地掀起眼眸,打量周遭的一切。
她目光流转,环着屋子扫了一圈,却逐渐僵直了身子,脊背像是块冷硬的木板,出了涔涔一层冷汗,将她整个人牢牢钉在那里。
白清漪缓过神来,细致地审视周围。张了张口想发声,但此时喉头竟有几分干涩。
似是想到什么,单手抚上自己的脸。遂极快速的从桌边一小盒中取出一块镜子。镜子里映出的容颜,那是刚及笈的羲和仙姬的脸。
白清漪手按在案几上,抚摸过花梨木雕牡丹的镂空花格,思绪瞬时清明。这是梦境?是幻境?
见周遭事物一如往昔,镀金的瑞兽香炉里烟气袅袅,暗金墙壁上挂的是兄长亲自着墨给予的画卷,一沓花笺整齐的摆在案上,砚台中朱墨未凝,尚有公文排在一旁……
她心里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的猜测。
先是低头查看自己衣着。因不再是宗主,这钗裙刺绣便没有那样显贵,窄袖束口,也非她平日穿的广袖流仙裙。
这衣服内衬的面料也没从前时穿惯的织锦凌云纱称心,接口褶皱处甚至有些磋磨肌肤,想来此时在白家应是人微言轻。
白清漪又取过桌边成摞的公文,信手翻了翻,近来批注的时间皆是二月廿八,不乏有书信间称呼他为“羲和姬”——那此时应是玄烨十二年间,她被尊为羲和仙姬,同年六月,她在兄长的撮合之下与墨明初结契。
如此一来,时间就对上了。
白清漪捉了只毛笔蹙着眉,在雪白的宣纸上胡乱涂写。她还尚未切换过角色,从前作神督时的老习惯上来,下意识抬手摇铃叫了杯茶,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送。
她一时恍然,颇为无奈地踱出去,自己给自己续了一杯,又磨磨蹭蹭踱回来。
有些事情绞尽脑汁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由于年代久远也难以追根溯源,这样的事动辄就要想的头痛欲裂,仿佛是身体本能的在阻止她拨开云烟窥探过往。
白清漪没有再往深里去想,这次,她没有忤逆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只是点到即止,在两人结契这件事情旁边画了个圈。
前世当神督当的安逸,没看透墨紫玥,墨明初又与她至死未休。白清漪可不愿再赔上性命与他二人奉陪到底了。
这个冤大头谁爱当谁当去。她心道。
墨明初之前走得糊涂,这人一生清明刚正,糊涂可全在她身上。
人这一辈子与一个人纠缠一次就够了,白清漪没有兴趣浪费时间上演话本戏码。早知今日如此她就该提早远离乐清墨宗,幸好,现在也还来得及。
她捻着杯茶端坐于檀木香桌前,凝神静气,仔细翻阅了几封文书,朱笔做批。
待做完这些,日光渐晕,香炉也不冒烟了,茶早已凉透。她在这时候是杀了魔族首领的功臣,拜请名帖数不胜数。
在此之前,她往往只接待几个极为重要的贵宾,就算这样,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而她拿着那点少得可怜的时间,热脸去贴乐清墨氏仙宗的冷屁股。
何必呢。
人一旦在什么事上想通了,眼界和心境就会开阔一层。及早徐徐图之和墨宗撇清关系,当不当神督……
甚至当不当宗主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大权旁落之后的悲凉尤未弥散,抬手摸摸颈骨,怎么都不觉得那里的血是温热的。
生死过往如今化作齑粉,于她而言,她不能原谅墨明初不给她生路。
她这种人,苦心孤诣想要谋一个前程光明,也知道自己一出生就比别人要艰难许多,前程光明是个炙热的梦,她摸着蚀骨烫手,却蛊惑人心,舍不得放下。
想当初一开始,她是奔着前途光明去的,何曾不想坦坦荡荡走完这一遭,又没有谁是天生的恶人。
她这样认定了,也便没了上辈子再去乐清交好的心。早春时天气尚寒,而这里早早地停了炭火。
白清漪畏寒,这是幼时落下的毛病,即便现在有灵力护体,尚且单薄。每逢这个时候她恨不得将自己团成一团,或者干脆缩在哪个地方不出来。
可这也是以往墨紫玥找她最勤的时候,年节刚过,一大堆宗务等着处理。她哥哥墨明初历练她的份全叫白清漪来做了。
就算她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人恨不得劈成八瓣使,墨氏兄姊有事找她,她还是会第一时间踩上剑顶风冒雪而来——哪个她也得罪不起。
这么游刃有余的过了几日,她收到几封墨紫玥的拜帖。这是明晃晃的公器私用,墨紫玥把公文当家书使,在其中极尽言说墨明初残酷暴行,哭惨哭得荡气回肠,一波三折。
末了邀请说的含糊委婉,核心主旨只有一个,你来替我挨哥哥的训吧。
彼时白清漪捏着公文窝在塌上,看完冷哼一声,连同之前收下的几封全部弃置一旁不理。墨紫玥遭她哥哥整治正合白清漪心意,省的这人再给自己抖机灵出什么幺蛾子,害得她再身败名裂一次。
白驹过隙,更快便到她和墨明初商议结亲事宜的前夕。这一世与前生有着些许差别,她记忆有损,实在拿不准墨明初性情是否依旧。
他们二人结亲是个转折点,也是他们后来相杀的引子。
她抱着茶杯顿了顿,蹙着眉悄声唤来心腹。她要找一本书。
不知为何,白清漪总觉得那书,与她重生有着不可推脱的联系,毕竟在她死后,除了她所做绢傀儡外,那书竟也随之入棺。
顺便再做一个绢人,以铅丝为骨骼,棉花纸絮为血肉,绢纱为肌肤,真丝为秀发,彩绘丝绸为服装,制作而成的人体绢偶。
随着绢人的丝丝缕缕渐成,白清漪也被卷入其中,找寻前世记忆。
她的记忆似乎略带阻塞,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只是觉得有必要想起些什么,好避开她原定的死局。
白家开辟绢傀坊,由白清漪炼制绢人傀儡的事,并不算什么大秘密。
然她的面色顿时转冷,并未看面前将她所作所为抖落出来那女子,而是将目光转向墨明初,细细观察他的神色,越看越心惊,越看越焦躁。
那女子似说到伤心处,掩面大哭。墨明初被她哭得眉头紧锁,看向白清漪,问道,“她所言是真是假?”
白清漪静立在凄凉的哭声中,脑中嗡嗡作响,闻言轻声道,“岁聿尊心中不是早有决断了么,何必再问我?”她心底慌乱异常,脸上却习惯性地一派平静。
女子怒斥道,“白清漪!你分明不敢否认,还要在此装模作样!摆出一副无辜脸孔,惯会演戏,蛊惑人心!”
白清漪眼底阴郁更甚,手中缠丝牵绕,墨明初却比她更快,一把抽出宿雪,刀锋一指,寒光触在白清漪前心,口中道,“你不要动。”
刀尖距她尚有三寸,红芒吞吐,只在胸前闪烁,并未伤她,白清漪却如遭利刃穿心。两人不久前还亲密相拥,转眼便是刀剑相向。那时有多欣喜,如今便有多心凉。
她低头瞥了眼,又看向墨明初,只观他冷峻神色,就知道今日事难善了。
就听墨明初道,“陆家的事,我亦有耳闻,只还未待处理,便走火入魔。”
白清漪冷笑道,“走火入魔?岁聿尊看来是记得,得罪我,会落得什么下场。”
女子藏在聂明玦身后,双目赤红,尖声骂道,“难道我所言有假?你究竟是什么东西生出来的,世人皆知!只有流着娼妓的脏血,才使得出那样肮脏下流的手段!”
白清漪如看死人一般看着她,对聂明玦道,“岁聿尊还要拦我不成?”
墨明初闻言,怒容尽现,高声道,“白清漪!你真是不知悔改!”
白清漪凄凉道,“悔改?我要如何悔改?我只是后悔,后悔没将她杀了灭口了事。留到今日,带来这许多麻烦!”
“白清漪!”
她这话,与当年在凌云崖所说一模一样,墨明初也同样怒不可遏,挥刀劈在她身侧,刀气砸在地面,留下一道深痕。
白清漪被灵波冲得一个趔趄,重新站稳后,灌灵入丝,横在身前。灵光将她无血色的脸晃得愈发苍白,女子还在说些什么,白清漪恍若未闻,只狠狠看着墨明初手中刀。
墨明初此人,她了解得很,不知道便罢了,不平事一旦呈在面前,必然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再深的情分,也抵不过所谓是非公义。
当初她于非常时期,杀了几个修士,就被算作恶人,时时警告监视,一刻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她少年离家,寻亲至天欲雪,得到的不过羞辱。一路机关算尽,报了母仇,到底躲不过事败身死。本以为恩仇已随之散尽,总算能逍遥度日,偏偏又有人提醒她,往昔种种只是暂被遗忘,其实根本无法摆脱!
她心中一片雪霜,表情微微扭曲,眼角亦现血色。墨明初将刀尖错开,语气稍缓,道“你先把丝刃放下。”
白清漪茫然道,“放下又能如何?死了那么多人,我这样恶行累累,没了她,还会有更多人认出我,向我索债!应付得过这一次,难道还应付得了所有?”
墨明初道,“那也不可一错再错!”
白清漪眸中隐有泪光,哽咽道,“为何你总要与我论对错?是了,你嫉恶如仇,大公无私么。我还未做什么,你便当我要下毒手,放几句狠话,就恨不得劈我一刀。墨明初,你为何就不能暂且放下原则是非,为我一次?”
墨明初被问得哑口无言。宿雪几番起落,依旧未回刀鞘。
白清漪等不到回应,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反而松懈下来,嗤笑一声,道“我倒忘了,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刚正一生,哪是我一两句话便能改变得了的。……”
墨明初听她所言越发不像话,愤然打断道,“住口!”
她向窗边掠去,还未离开,忽然身后劲风袭来,白清漪来不及抽剑抵挡,下意识回过头去,就见一道刀芒转瞬之间来到眼前。
红光充斥在视野,她还未感到疼痛,魂魄便被生生抽离。
白清漪睁开双眸,寒气吹面而来。即将附体的绢人,阴气四溢。
她发觉自己已是满头冷汗,绘在周身的咒文教汗水冲花,阵内灵气如怒涛翻滚,激得她心头憋闷,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白清漪与墨明初是一对怨偶,他们的观念从来都不同。却因为她想要得到权力,两人被强行绑在一起,不死不休。
可是明日,便是商量婚事的日子了,她该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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