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敏向后方挥了挥手,先前看守粮仓的两名官差便一人抬着一个沉重的粮袋,从旁边的侧门走了过来。
“这是我特意让人从粮仓中搬运来赈灾粮,大家看可有异议?”
淳于敏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轻轻搭在两袋米粮的上方,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富有节律地缓缓敲击在那粗麻袋的边缘,眉眼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动。
“我记得,先前京城那些大人们运过来时,好像就是这样……”
“诶,小李你这眼神好,你看看?”
“我感觉乍一看没什么区别,但仔细看来,好像上面那一袋比下面的要鼓……”
“不对吧!我怎么反觉得,这下面的那袋装的比上面多不少!”
淳于敏似笑非笑地沿着人群缓缓环顾了一圈,而后不紧不慢地朝旁边官差道:“小兄弟,可否借你的刀一用?”
“大人客气了,自然是没问题。”旁边的官差说着,连忙将腰上的佩刀卸下来,恭敬地双手递至淳于敏手中。
那佩刀算不得锋利。
临近刀柄处的刀刃上已然沾了不少斑驳的锈迹,而那刀锋甚至有几处有了凹槽和豁口,俨然一副年代感十足的样子。
可被淳于敏举在半空中时,不知何处骤然坠下的一抹白光径直沿着那刀锋反射,却让它眸瞬间比光滑的铜镜还有明澈,像是能将一切虚假的技俩照出原型。
“嘶啦”一声,刀刃划过下方粮袋约近底部的位置。
紧接着,便是白花花的大米一粒接着一粒从那一寸不到的缝隙中挤着涌出来。
然而随着再一次刀起刀落,那刀刃将同一个粮袋接近中上方的位置划破,落下的竟成了混杂在一起的米与沙!
待最后一次,将粮袋顶层划破时,已然全然没了大米!
“这……这是怎么回事!”
底下的百姓见此场景猛地一震,不由惊呼,一个个下意识凑到前面来探头看去,似乎想瞧出个具体的所以然。
淳于敏和一旁的刘县令完全没有拦着的意思,反倒自然而然地退后两步,让大伙们仔细认真地看个清楚。
人群涌动间,她不动声色地将刀刃换了个方向,却依旧紧握住冰冷的刀柄,平静而沉稳的目光沿着周遭缓缓游离,跳跃,瞳中映出了无数道剪影。
“这袋粮食……底下是白米上面却全都铺满了沙子?难道当时赈灾粮运过来时,那位官老爷划开的也是如此?”
站在最前方的大娘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她那因冻疮而皲裂,覆满厚厚一层老茧的手心攥着从粮袋缝隙涌出的细小沙砾,混浊而苍老的眼睑死死盯着仅存的几粒白米,佝偻的腰身越弯越低。
“好一个朝廷所派发的白米细粮!好一个义愤填膺的赈灾之词!真是可笑至极,可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那看起来略显书生文气的青年一只手狠狠压在粮袋的上方,另一只手死死攥紧,只得以愤怒控诉这世道的不公。
他也是寒门出身,空有一腔才学与抱负,却因无背后无世家大族接连两次科举都被莫名顶替了身份。
在京城状告无门,不得不返回家乡做个教书先生。
然而淳于敏敏锐地捕捉到,在那一个个竞相往前凑的身影中,有个相貌极为普通的中年男子,眼神如同惯偷犯般空虚地四处闪躲着,悄然向后退去。
他小心翼翼地垂下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府尹大人怎么可能派人来杲阳查什么破案!这人肯定是伪造的……”
不出所料,那人便是那潜藏在杲阳县中的卧底无疑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这事已经快结束了,为何突然来了个莫名其妙的人掀起风浪?他现在回去禀告上头的大人……
正当此人准备后退溜走时,耳畔骤然闪过一阵疾风,紧接着就是剧烈的疼痛沿着神经攀升,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粘腻,猩红……
“啊!!血……血!”
淳于敏眯着眼笑了笑,目光若看着具尸体般冰冷地看着他:“这场闹剧看完了,现在准备去哪啊?”
不远处的尖刀上还沾着鲜血,牢牢地订在斜侧方的土墙上,连带着小半只……耳朵。
那正是淳于敏投掷地暗器!
“你,你随意动刀,残害百姓!父老乡亲们快看啊,这个狗官肆意杀人了!狗官杀人了!”
那个中年男人瞳孔猛地紧锁着,一手捂着鲜血横流的耳朵,另一只手死死指着淳于敏的脸疯癫地大喊。
然而淳于敏却镇定自若,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着脖颈,一步接一步缓缓往那定在原地的中年男人方向走去,旁边的百姓皆下意识往两侧散去,为其让开一条过路。
淳于敏嗤笑一声,一只手搭在那中年男人的肩膀上,道:“狗官?是在叫我吗?这样的称呼可不太好听,我不喜欢。”
她手上的力度缓缓增大,如若离得近便能听见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中年男子的五官瞬间挤压在一起,恐惧愈来愈盛。
“是谁派你来的?左威?冯正堂?又或是……另有其人?”
提到另有其人时,那中年男人竟“啪”的一声双膝跪倒在地上!
“不……不没有人指派我!都是我自己……”他话还没落下,就察觉到自己似乎落入什么圈套,连忙改口反驳,“不对!冤枉啊,我就是个平头百姓!”
淳于敏眼神一狠,鲜血再一次扬起!
那把长刀竟硬生生将中年男子的手背刺穿!
“啊啊啊!”又是一声撕裂般的尖叫。
“刘县令脾性好,可我的耐心却是有限的……”淳于敏将那把钝刀用力拔出,带着鲜血的刀刃如同夺命阎王般横在中年男子脖子上,仿佛下一刻就要收走他的性命: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执意要满口胡言,替你家主子隐下罪状,我可不知道下一刻断的是你的耳朵,你的手,还是你的脖子了。”
中年男子原以为淳于敏就是个装腔作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官,怎么也不相信她竟出手如此果断狠辣!
“我说!我都说!”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咬咬牙,“是左大人当我潜伏在杲阳县里的!我都是听命行事!”
“左大人担心赈灾粮之事一不小心捅到上面去,他不好交差,就让我潜伏在杲阳县等半月期限过去,事情再没了回转的余地了再回京!我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在他手里,不敢不从啊!”
他说这话,是当着将近百名老百姓的面的。
这些父老乡亲大多都是在杲阳县世代务农,大字都不识几个,一下经历了由得知赈灾粮掺沙的真相,到目睹淳于敏不加掩盖地当众审犯,再到听那犯人如实招供,情绪可谓大起大落。
淳于敏与刘县令对视一眼,又将目光移回浑身颤抖的中年男子,冷声:
“不够。我要你将你主子的计划,从开始部署到实施分毫不落地在这儿说清楚,否则……你知道后果的。”
“我说!我全都说!”
……
“主上,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刘县令连同整个杲阳县的百姓写了万人血书,现已经借着白面的手送到了圣上面前。”
黑色面具男子低着头,恭敬地向那身着一袭金丝勾勒玄衣,头戴红玉毒蟒簪,乖张坐在高椅之上的俊秀男子禀告。
“圣上对此作何反应?”
“听闻圣上一开始十分动怒,但不知为何下圣旨时雷声大雨点小,只是命皇龙卫抄了京兆府尹冯正堂三族,而没有牵扯出后面的太子,甚至皇后和姜氏一族都顺利躲过了一劫。”
元燧嗤笑一声,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旁木案上摆放的青玉棋盏,从中捻出一枚如刀锋般泛着寒光的黑子堵死白子的前路。
“先前皇寺一事,淮王弃车保帅让他生母赵妃顶了罪状。赵妃被打入冷宫,连同整个赵氏一族都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而淮王本人也被禁足在府内,其党派算是大出了一回的血。”
“此时太子东窗事发,虽然对万万黎明百姓来说已然格外严重,但别忘了,咱们当今这位圣上,眼里心里在乎的可都只有他的皇位和那仙法运道之类的神佛事,比起淮王,太子之举已然无伤大雅。”
“最重要的一点,若是太子和淮王同时倒了台,我反而就真成了那众矢之的,下场只会比他们二人更凄凉。”
元燧一边说着,一边又接着捻起新的白子同黑子自顾自下下来。
只见白子面对那破空之势逐渐露出尖锐的獠牙,沿四面八方反噬,而他却不急不躁,下一枚黑子瞬间斩断了进攻的猛势,打了白子一个措手不及。
“在羽翼未能丰满之前,太子必须保住,至于让圣上将那份怀疑之心转到皇后身上,去母留子的棋,倒是该提上日程了。”
元燧的眼中寒光乍现。
黑色面具男子拱手:“是。”
“主上,还有一事。”黑色面具男子思索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张画着人像的宣纸,递至元燧面前。
“在赈灾粮那事结束后,淳于女公子还在杲阳县秘密约见了一个人。”
“我们的探子暗中收集了那人的身形和相貌信息,但是发现其有易容和缩骨的迹象,是否还需要沿着线索继续调查下去?”
元燧朝那画像随意瞥了一眼:“不用查了,咱们的人早就被他发现了……”
漆黑的月夜,萧瑟的北风如同将木窗吹得吱呀乱响。
“那可是名彻天下的第一暗卫,黑甲骑兵。传闻这批暗卫任何一人的武功境界都足以达到以一敌千的境地,为首的那位,更是被称为索命罗刹。他们能让你看到,就代表此番是故意在我们面前显露。”
“黑甲骑兵?”
黑色面具男子瞳孔一缩,不可置信:“主上,他们不是早在十九年前就彻底销声匿迹了吗?怎会突然出现在杲阳?”
元燧摇了摇头,若有若思地看着面前的棋盘,微微蹙起眉:
“不,实际上七年前他们还出现过一次,只是知道的人大多已然命陨,这个秘密就连同尸骨一同埋在了边塞的黄沙里。”
“先是隐世诸葛燕清,后又是黑甲骑兵,她手中的势力倒是比我都盛了……”
元燧提笔在桌案上仅有两指宽的字条上写下一行端正的小字,随即覆上一层白色的粉末,那字迹竟消失的无影无踪。
“去吧,将这张字条送到淳于敏手中,她会明白我的意思。”
黑色面具男子应声:“是。”
随即如同鬼魅一般刹那间消失在房间内,周围再次陷入空静的死寂,元燧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视线向隐隐被雾霭包裹的远处遥望去,一只黑羽鹰鸟扬着羽翼略过长空。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好戏又要上演了……”
……
淳于敏头戴斗笠,以白纱掩面,坐在阁楼间不紧不慢地饮着淡茶,对面则坐着一个右眉处挂着一寸刀疤,身材魁梧之人。
“韩姨,看来您早就将京城内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那人笑了笑,同饮了一口茶水,而后用沙哑的中性嗓音说道:
“自然,黑甲骑兵这些年虽掩了不少锋芒,但却不是吃素的。”
没错,面前这人正是传闻中第一暗卫黑甲骑兵的二把手——韩兆。
“你有不落于你母亲的思维,魄力和手段,我们自当辅佐你这位少主完成大业……也算替夫人完成心愿。”
说话间,韩兆的声音流露几分难掩的温情。
太像了……
眼前这个少女的一颦一笑都和那人就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让她几乎以为,时隔十多年那个人再一次走到了她的面前。
淳于敏纤白的手指紧攥茶杯,平静的面容下压抑着波涛汹涌的巨浪,过了好一会她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缓缓问道:
“我只想知道,既然你们一直都在,为什么我母亲病逝之时,我阿姐出嫁之时,你们却如同消失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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