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夜晚,太傅府内。
只听“啪”的一声,格外清脆而又刺耳。
淳于敏白皙的面颊上顿时印出五道鲜红的指痕,寂静压抑的房间内,唯有几束昏烛光隐隐随风摇晃,在墙壁上勾勒出两道昏暗的身影。
靠内侧那道属微微侧着脖子,只依靠一根檀木发簪松散挽着一头长发,略显露几分狼狈的即是淳于敏本人,而另一道便属于她的生父。
——当朝太傅淳于景。
“常宁,你平日并非不识大体之人,昨日宴会上怎可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你可知那元燧心术不正,狼子野心……”
提到元燧之名,淳于景的脸色实在难看得要紧,他的嘴唇在欲言又止后疯狂颤抖,那张饱含岁月与风霜的面颊上尽书写着憎恶与不耻。
若说当初那人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大败匈奴的捷讯传来时,罔他还对这个寒门出身的少年将军有几分欣赏之意,觉他出淤泥而不染,有望成为大齐的肱骨忠臣。
哪知圣上好不容易对国事有几分兴致,难得一见亲自上朝,这姓元的却不仅不在圣上面前提及丝毫有关同匈奴战役中的用兵之道,致胜之策,反倒学着那群别有用心的宦官内臣,进献所谓的灵丹妙药和江湖术士来蛊惑圣上,甚至于言语间有挑拨圣上与太子之意。
如今朝堂上下本就是人心惶惶,上面那位又执迷于长生之术,整日与一群招摇晃骗的道士为伍,围着冒白烟的炼丹炉转悠,若再多出这么个执掌兵权的奸臣当道,大齐将后患无穷。
可眼下,他的女儿竟在众目睽睽下为那乱臣贼子出头,还与其扯上了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该让百官,让世人以何种眼光看待太傅府?又如何看待淳于家的忠心?
周遭的气氛凝重到似要化作滚滚液珠滴落在地板上,淳于敏却依旧笔直地屹立在原地,微微侧垂着脑袋,任由发丝遮挡住浮肿的面颊,似与阴影处的黑暗相融。
嘴角不自禁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以一缕余光静视着眼前这位,为大齐皇室操碎了心的……
她的父亲。
淳于敏叹了口气,不咸不淡道:“所以元小将军心术不行,狼子野心,与父亲要将我嫁于那位一事无成的太子做妾有何关系?若无昨日之事,您当真打算一乘小轿,将我抬入东宫吗?”
“休得妄言!”
淳于景愤怒中再次猛然挥起胳膊,一尺外烛台的灯火都被那阵挟来的疾风吹得接连颤动了好几下,似乎下一刻就要复归熄灭。
可看着淳于敏那平静到甚至看不出失望与怨恨面容,那本欲落下的手掌终究僵在半空中。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缓缓将手臂放下。
到底是他的女儿……
长女自远嫁后便杳无音信,想来是对他这位不称职的父亲失望至极,长子又受圣上之命戍守南境无圣旨所召不得归京,留在他身边的,就只剩下常宁这么一个女儿了……
“太子殿下虽行径稍有不妥,可毕竟为皇后娘娘所出,居储君之位数十年,现如今圣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又执着于寻觅长生之术,你当知晓,大齐若骤然易了储君,将迎来何等祸患……”
淳于景的神色逐渐凝重,长舒一口气:“淳于家世代忠良,祖上曾向高祖皇帝立过誓宁死护大齐江山,为父又乃当朝太傅,身负皇恩,有时候不得不做出些身不由己的选择。”
“常宁,你能理解父亲吗……”
昏暗的烛光洒下半片阴影,淳于景的嘴唇轻微颤动着,似还有千万种难言的苦衷无法同女儿说出口。
可就在他堪堪向前迈进一步时,淳于敏却同一时间抬起手将鬓角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近若咫尺的触碰。
“父亲说笑了,您同淳于家的责任我自然知晓,此番是女儿意气用事失了大局观,还让父亲您难做。”
淳于敏的声音格外轻,语气也十分柔和。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几乎像是下一刻就要声泪俱下,可无人瞧见,那副乍一看温婉纯良的面容中却潜藏着如同深渊潭水般寒凉的阴鸷。
有时候,因果命运还真是巧。
她韬光养晦伪装多年,一朝随心之所向为那位元小将军出头,在宴席上当众与宫冶玟几个浪荡子撕破脸,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坏了自己名门闺秀的好名声,却反倒阴差阳错打乱了被生父嫁给草包太子,用以稳固皇权的计划。
她作为众人眼中循规蹈矩,温婉贤淑的常宁郡主时,和这位诸事繁忙的太傅大人虽生活于同一宅院,却多年未曾坐在一张餐桌上用膳。
可一朝做出那出格的举动,却反换来她这位好父亲自以为推心置腹的交谈和难得的愧疚。
不知应该说是可惜,还是可悲……
淳于景沉声道:“罢了,事情既已发生,便再无回转的余地。在你大哥回来前的这段时日,你就在府内好生反省,莫要出门。”
淳于敏的同胞长兄淳于义在南境任监军一职,待他归来至少得至翌年的春分祀日之时,圣上召一众戍边武将回京述职。
淳于景这般无异于将她变向禁足在府内。
至于是为了挽护她的名声,还是为了挽护淳于家的名声,已经不重要了。
淳于敏像是切实为自己前日的所为悔不当初,徐徐俯下身子,语气恭顺道:“好的父亲,女儿定当谨遵您的教诲,绝不再为淳于家丢脸。”
淳于景张了张口,到底没再多说什么。随着他转身拂袖离去,雕花木门再一次被推开,发出“吱呀”一阵声响。
烛火在几番摇摆与跃动后复归熄灭。
黑暗中,淳于敏幽幽地注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瞳孔深处的寒光比自门缝倒灌而入的冬风还要凌冽,亦夹杂着滔天的野心。
可惜了……
她虽冠着淳于家的姓氏,却没有一丝一毫对那**皇室的忠心。
她可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雌鹰,是雪地中静待猎物的孤狼,是将京城视为棋局的执棋人。
又怎甘同那金丝雀般,被框束在他人定好的四方天地之内?
更何况,她韬光养晦多年,便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彻底掀翻这盘乱得不成样子的棋局,将权力驭于身下。
为那两个同样被她的生父为了所谓的祖上承诺,世代忠良,而因大齐皇室枉死的人讨回公道。
比如,覆手颠了这岌岌可危的朝堂。
……
这场雪来得突然,也下得格外之大,片片如鹅毛般飞舞,再打着旋从半空中落下,一夜间整座京城皆已银装素裹。
美则美矣,却徒增几分寂寥。
湖心亭正中央,纤瘦的少女只披了一件淡青色的狐裘,发髻松散而随意的束在脑后,独自端坐在棋盘前,仿佛与周遭的雪景融为一体。
乍看那棋盘上白子已然占据外围三角,如洪水猛兽般欲将黑子包围吞噬,可淳于敏却不慌不乱。
白皙的手指恍然捻起一枚黑色棋子,缓缓落于边缘的一角。
也正是这步微末的举动,棋盘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本咄咄紧逼的白子刹那间大厦将倾,竟露颓唐之势,而本已入死境的黑子却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锋芒尽显。
淳于敏纤白的指尖在落子后顿了片刻,唇角微微勾起。她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朝背后亭柱未掩下的那小片衣角望去。
“出来吧,这里没有旁人。”
迎着淳于敏的目光,少年一袭以虎纹绣饰于胸前的深绯色官服,从那亭柱后方缓缓绕出,毫不避讳地朝面前之人挥了挥手。
“逢雪,后山,湖心亭静候。”
“元某不才,无意解开了淳于姑娘诗文中掩藏的深意,便想着前来拜会,以谢冬宴当日解围之举。”
“好久不见,淳于姑娘。”
与冬宴上身着玄衣佩剑的清素冷淡全然不同,眼前的元燧,虽相貌一如既往俊美出众,可眉眼间却多了几分刻意展露的张扬与邪妄。
倒有些许惑乱朝纲的奸臣之相……
不过奸臣好,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这朝堂上又多出那么个像淳于家一般护着这**皇室的愚忠之辈,扰了她谋划多年的大计。
淳于敏面带笑意地站起身:“当真没想到,第一个登门拜访的竟会是元小将军你。”
“听闻小将军如今深得圣心,前些日还被授以兵部的副职,常宁在此先恭贺了。”
虽说早在她瞧见那半片衣角时,便已对这位冒着大雪而来的造访者有了大致一番预料,可时隔不到半月之余,再次见到这个人——
这个表面上与先前几乎判若两人的元小将军。
淳于敏到底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来意。
比如,她无法出府,故而借世族贵女间诗文交友之名,特地向那位殿下投递的藏尾诗,元燧为何会得知?
再比如,他此番前来,究竟有何目的?
毕竟天气再怎么酷寒,她淳于敏的脑子也不会被冻到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
她可不相信,眼下皇恩浩荡,风头正盛的元小将军会冒着这么大风险潜入太傅府,只为同她道一句谢。
再三权衡利弊后,淳于敏移开了目光,预备着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却见元燧反倒对一切格外松弛与随意,自顾自坐到她对面,棋盘另一侧的石凳上,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面前那盘被她下到一半的残局,若有所思道:
“白子坐落于棋盘边角,虽表面分布零散各自为营,然如若联并,便会予以黑子致命的打击。”
“而黑子则更是巧妙,果断放弃原先的阵地强攻,反而退至白子疏漏的一角,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少年冷淡的音色涌入淳于敏耳畔,一字一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夹杂着飞雪的寒风,将半片雪花吹落在棋盘的边沿,缓缓消融。
像是在复盘棋局,却更像是将某些潜藏在这场大雪铺天盖地遮蔽之下的深寓抛之于表层。
淳于敏的面色猛然僵了一下,藏在狐裘下的左手不自禁攥紧,却在片刻就掩藏了下来,复归平静。
也在这时,元燧恍然抬起头,看着淳于敏的眼睛笑道:“淳于姑娘下得一手好棋。”
“谬赞。”淳于敏回以不卑不亢地颔首。
她将手探入青玉棋罐,捻起一枚黑子:“元小将军对于棋局的见解别具一格,只是到底是博弈,不管黑子还是白子,未至终局都难定胜负,亦或者说……生死未卜。”
呼啸的风雪将湖岸两侧枝丫堪折的枯木吹得摇摇欲坠,像是下一刻就要被连根拔起,葬身于这场要命的寒冬。
黑子落在棋盘间时,淳于敏重新抬起头。
她的目光尽显锐利,与元燧对视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不知元小将军可愿做那白子的执棋人,陪我下完这一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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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湖心亭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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