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往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忍石矶了。缚灵阵锁凌厉气劲的后劲很足，他还是隐隐有些头疼。
戴着的面具倒是还在，他慢慢坐起身来，抬手想揉揉肩，却发现双手腕间都沉甸甸的，被扣上了锁链，随着动作发出哗啦声响。
孟往叹了口气，又将手放下了。
这里不像是牢狱，是一座极空旷的大殿，几乎没有什么陈设。
只有大殿中央顶着一根通天柱，通天柱上端有一对左右对称的铜制青云翅，各自扯着一条长长的锁链直至他腕间。
有笼，笼子很大，笼网不算细密，但孟往一眼就能看得出，上面布满了阵印，他身处的整个笼子都在阵中。
起身向笼网的方向走，锁链曳地的哗啦声响不断，锁链的长度也只刚好够他走到笼网边。
这些都昭示着他此刻阶下囚的身份。
锁链的声响有些大，知道他醒了，周玄朗同几个小仙官从殿外而来，渐渐靠近他所在的囚笼。
见为首的那个有些眼熟，孟往略微松了一些。虽然非他所愿，但是落在莫及城的人手中，总比落在那个能叫得出晤虞名字的人手中好。
“随同你前来忍石矶的鬼官也在我手中，若是想保他们，拿莫及城的仙官来换。”周玄朗打量了他片刻，冷声道。
莫及城已经知道了轮回境的存在，他再想拿孟婆汤处理那几个被扣押的仙官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自己是不可能轻易走掉，但他的鬼官们可以趁这个机会。换，自然要换，但也应该换个人来跟他提。
他看周玄朗，说：“让你们城主来见我。”
“我就是。”他太嚣张，周玄朗心生怒意，唇角抽搐。
“你不是。”孟往沉声笃定道。
他好歹也是轮回司主事，来都来了，却连一方势力的主将也见不上，莫不是想羞辱他？更何况这位手段高明的城主，他是一定要见。
一道轻笑打断了他们的僵局。
“——旺财，看来较孟大人你还是年轻了些。”
囚笼的笼门已经被打开了，月余川走过来抱臂倚着笼门，桃花轻衣流波眼，似笑非笑：“孟大人，我来见你了，猜着了吗？”
孟往心神一紧，攥了攥拳头。
月余川，还真没猜着。
知道孟往猜不着，月余川朝他走过来，孟往颇为警惕地看他，但没有后退。
月余川走到他面前，抬手覆住他戴着的獠牙鬼面，慢慢揭开，露出了清冷出挑的面容：“孟大人可是凭实力落在我手里的。”
随手抛开面具，落地时一声铿锵，往孟往心头上砸。
孟往懂他在说什么，那道噬咒就是他自己结下的，他没得选，只能寄希望于噬咒的反噬力量能给莫及城一个抢人的时间。
想必后来月余川也是发现了蛛丝马迹，因此知晓。
孟往定定盯着他看，反言道：“城主大人也是凭实力抓到我的。”
从仙匪到饿鬼，月余川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他留。
还有轮回境，那枚铜钱……
孟往克制得极好，但月余川还是捕捉到他流露出的不甘和怨怼，注意到孟往攥紧又很快松开的手，潋滟的眸华倏然下沉。
他跟孟往交手，如今看来他是赢了，但他也付出了不少的代价和心力，谁让孟往是个难缠的对手。
他猛地出手扼住孟往的喉咙，极快地将人往通天柱上抵，空中残留下一晃而过的虚影。
脊骨与通天柱相撞发出砰的声响，两道锁链因突然而猛烈的冲击产生震鸣，掼在通天柱上擦出细微的火光。
孟往被狠狠抵在通天柱，脊背撞得发疼。微微仰头，望向大殿梁顶，心中涌起几分无奈。
这锁链里竟还施了能够压制鬼力的术法，令他没有力量反抗。
感到难受，呼吸粗重了几分，想咳却咳不出来，只听见月余川极具威胁意味的话语。
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敛去了，连桃夭也会变成危险，他开口：“孟大人，这里不是鬼域了，是天陲野，是我的地盘！”
孟往艰难地咽了咽，月余川的手掌温暖，拇指戴着的那枚石兰白玉扳指却温凉，两种温度一起从脖颈处扣住他。
凭他跟月余川相处的那点日子，他一直以为月余川是个脾气性子极好的神仙，从没有见过他有发狠的时候，甚至于他还能对自己的狠辣怀一些浅淡的谅解。
孟往也深知自己脾气差劲，因此对月余川的宽容也含了些感激。
但此时此刻，月余川的变化让他不知所措，突然动手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感到害怕。
-
而月余川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手重了一点……
他本来是有一些窝火，跟孟往斗了这么久，自己分明也很狼狈，尤其是待在轮回境的时候。
但是当感受到手掌之下艰难滚动的喉结，玉颈仿佛琉璃易碎，瞧见孟往咬紧的下唇，心中还是忍不住生起纠结和怜惜。
孟往紧闭双眼，纤长的睫羽轻轻颤抖，令本就有些苍白但仍旧俊美的面容显出些许凄然之感。
月余川暗自叹了口气，不由得松开手。
孟往背靠着通天柱，顺着柱子滑坐在地上，捂着唇咳了起来。
“孟大人视我为眼中钉，还想派人来下杀手，现在不会还这样想吧？”
孟往想了想，自己的确说过这样的话，跟启明说过，但自己当时还真是一时兴起，谁知道却被正主惦记了这么久。
孟往稍稍平复了些，仰脸去看他，也不说话。
本来还想再算算旧账，月余川又瞧见孟往缩了缩身子，一幅惨兮兮的模样，幽绿的眸子闪着微光，似乎氤氲着蒙蒙薄雾，像只受伤的小鹿，他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得，就这就这吧，没法聊了。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得再问清楚一个问题。
他半跪下来平视孟往的眼睛，询问：“你跟晤虞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师兄……我的道法多为他亲自传授的，故而画符的方式也随他。”
孟往要给自己找个合理的解释，他画符的方式独一无二，那是多年的习惯，改不了。
月余川：“你是祭司门的？”
大祭司一职师徒相传，大祭司的弟子或许不止一位，但大祭司一职只由最优秀的弟子即位。
以大祭司为中心，这一正统师徒之脉称“祭司门”。
孟往点头。月余川默了须臾，本来还想再询问一番，考虑到孟往状态不好，便也作罢了，反正有的是时间。
他起身离开，踏出笼门，又想到孟往诡计多端，有些话还是应该说清楚，免得孟往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笼网遍布缚灵阵，那是你师兄亲自研制的困鬼之法，你最清楚。孟大人金尊玉贵的，还是好好待在这里吧，免得伤了你。”
“哦，对了。”他走了几步复又回眸，恢复了那副风流不羁的模样，笑道：
“天庭仙君们多得是弹劾我包庇仙匪，豢养私鬼的。如今包庇仙匪是坐实了，不如孟大人成全了我，也好让我坐实豢养私鬼的罪名，嗯？”
不待孟往反应，说完便和周玄朗一同离去了，不过踏出大殿之前，他还是微微顿了片刻。
望见孟往缓步走到笼网旁边，抬手试探性地碰了碰笼网，随即触电般蜷缩了手指，微微垂着头将手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
都说了不要碰，会受伤……
美人臻首，长眉轻敛，薄愁暗恨生，如何不心折。
又是一阵心软，他一把拉住周玄朗飞快地出了大殿，竟显出几分落荒而逃之感。
-
“你今日太狠了些，”周玄朗也鲜少见他发狠的样子，如今见他这样对孟往，以为他是怀恨在心，忍不住劝告几句。
“他毕竟是轮回司的主事，在冥府位高权重，我们囚禁他在城主府，也不可真的让他出事，到时候还得完璧归赵的。”
“我知道我知道！”一听就知道周玄朗误会了，月余川疲惫地趴在桌上，解释道，“我不想拿他怎么样，就是吓吓他，他太难对付了。”
说着捶了捶自己的肩膀，望天唏嘘不已：“哎，装狠人可真累啊……”
-
待月余川离去了，这边方才还可怜兮兮的孟往却笑出了声，倏然变色。
阶下囚嘛，就该有阶下囚的样子，装可怜谁还不会呢，这不效果也挺好？他伸手抚了抚被掐过的脖颈，本来还想挤几滴眼泪，可惜实在挤不出来。
看来自己演技还是太糟糕了些。
不过这个效果也不错了，至于其他的，等以后再说吧，反正他暂时走不掉，有的是时间来耗。
缚灵阵……他看笼网，他当然最清楚了，这种阵法是困鬼的极佳之物，可怜他一生醉心道法，到头来全用在了自己身上。
可不是自作孽？
更何况缚灵阵，其实最初就是他为自己设计的，没有人知道。
为了护灵，不知道想过多少办法，纵使有些成效，可惜还是免不了在神魂不稳的时候遭厉鬼侵蚀。
为了防止自己遭控制，做出些有损族人之事，他这才研制了缚灵阵，将自己困于其中。
后来渐渐衍化成克鬼的妙法。
可是缚灵阵能困的，除了鬼便也只有他，困不住其他阳人，他跟别人终究不同，极阴的命格注定了他在族人眼中就是半人半鬼的存在罢了。
坐高台，受膜拜，石珠腰铃结五彩……人们终究是畏惧他的。
怅然往地上坐了，孟往拈起一片花瓣。从醒来时便注意到了，整座大殿鲜花铺地，是白色茶花的花瓣，纯美无邪。
还……还挺雅致？
忽而又想起月余川说的“包庇仙匪，豢养私鬼”。他的确低估了月余川的果敢和胆量，他就真的敢包庇仙匪？
至于其他的……
“豢养私鬼么……”细细品味一番，随即轻轻捂住半张脸笑了。
白发低垂，拂过如雪茶花，随即仰头，骤然凌冽，抬手撩上头发。
“养我，你养得起吗？”
养他养他养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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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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