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人定时,屋子里却一派艳色柔情。
好不容易拉扯完了,知道孟往还头疼,月余川凑近孟往抬手给他揉揉太阳穴,正色跟他强调:“你以后,只有我在的时候才能喝酒。”
酒品糟糕成这样,他不敢放任孟往在别处喝酒,这副醉酒的勾人模样被人窥见了,容易被拐。
孟往点头应他,这也不是什么难做到的事。
而现在,孟往也终于恢复了些心力来捋一捋宴会上的事,凝神有些小心地问月余川:“宗正老人单独叫你出去,说什么了?”
他忌惮宗正老人,尽管宗正最终还是为他正了名,可在之前说出他极阴的一刹那,便已经深深地留了阴影,那种气血倒流的感觉令人害怕。
而天庭众人的激烈反应和杀意更加让他明白,若晤虞出世,势必是除之而后快。
月余川颇有些不自在,他不能坦明说宗正是在提醒他克制,便遮遮掩掩地打发孟往:“别放在心上,他只是跟我说你的身体状况很不稳定,要多调养。”
但好像只有这些的话,显得太单薄了,宗正火急火燎地拉他出去,若不涉及什么隐秘之事的话容易惹起孟往怀疑。
他又补充:“再有便是他说你身上其实只有十七枚骨钉,而非十八。”
孟往沉默不语。
宗正是对的,只有十七枚,但他又的的确确身在十八狱。
承受十七枚已经是他的极限,生不如死,若生生钉入十八枚骨钉,或许他真的会被摧毁。
而第十八枚,被永远地钉在了吕黯的右手腕骨之内。
吕黯不是十八狱的鬼,比他还要年长。他被打入地狱的时候,吕黯已经在囹圄之中待过许久了。
而他想不到,地狱之中竟然也有狱霸,在这苦海中依旧遵循着弱肉强食的法则。
他身在十八狱,那里的罪人少得可怜,寥寥无几。他日日夜夜饱受折磨,从来不跟其他狱中人来往,也不可能来往。
十八狱中来了人,这样的稀奇事谁不来打听,故而他是晤虞的事地狱中人人皆知。
就算在地狱中,他的罪名也要更胜一筹,也还是逃不掉无尽的嫌恶和冷眼。
冥王时常来地狱中看他,来看看曾经的死敌是何等的狼狈,从天之骄子沦落到泥淖深渊。
将神坛上的贵人拉下地狱是他的野心,顺便也不厌其烦地享受着劝降和征服的快乐。
再后来进了地狱钉骨场,一枚一枚骷髅钉被钉进身体各处。求死而不得,死亡,到底才是最轻松、最自在的事。
不过在第十七枚结束后,忽然有一个人闯进了钉骨场,走过来蹲在他身边,问一个奇怪的问题:“他们都说你可恨至极,那你自己觉得,你是可恨,还是可怜?”
他早已奄奄一息,模模糊糊地听见声音才艰难地掀开眼皮看他。
面前的这个人气势冷酷但收敛,跟地狱中其他的鬼很不一样,他没有那种外泄的凶狠气,若单论长相,甚至还能体察出几分柔和。
但他不敢因为这个人不同寻常的内敛气质便小觑他,他知道,这个耳下有一道血色十字的人,才是地狱的霸主。
真正厉害的人,不一定都是外露的。
这也是他听来的,地狱这个冥府重地,很少有谁来管,因此地狱自行运转,在内部形成了一套独特的体系。
地狱之外与他们这些不见天日的人无关,便只能在地狱之内尽力谋一个生存的顶端。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狱霸要过来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老大,就是这个人在人族受尽崇仰,却还要让人族血流成河,他怎么可能可怜!他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您不是最讨厌两面三刀的人吗,他有什么好可怜的?可恨之人可没有可怜之处。”
“……”
有其他的鬼闯进来,不停叨叨。
他早已听惯了这种谩骂,也不烦也不恼,只能在骨钉碾人的痛苦之下慢慢合上了眼。
那副残损的身躯已经将他折磨够了,他只需要等待最后一枚的到来,等待一个断骨毁身的结果。
直到耳边的叨叨声忽然都停了下来,仅剩下狱火永不停息地翻腾声,那人说:
“这些不过是世俗之言,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再问你一遍,你自己看来,你是可恨,还是可怜?若是选后者,你就睁眼,我自有决断。”
这个人真的奇怪到了极点,谁人不知晤虞十恶不赦,而他偏说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但也奇怪,就因着这个人对他的罪恶没有那么肯定,便轻易地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
并且,还从来没有人想过他到底可不可怜。
想要得到一点慰藉竟然就这么简单,很可笑,也很荒谬,可他就是这么廉价。
他睁眼再看了他一眼。
“好吧。”他站起身,俯视他说,“最后一枚骨钉,我会替你挡下来。”
……
再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明白,在地狱之中怎么还会有人仁慈到了这个地步,到了一种可笑的地步。
冥王还是照例来招降他,他终于在某一天屈服,从此彻彻底底地背叛了人族,向冥王投降,终于坐实了叛徒二字。
而地狱也将他炼造成了一个完美的罗刹鬼。
他才走出地狱,便踏上了夺取轮回道的路,到后来收归轮回道之后,才有时间来想起那个替他挡骨钉的人。
他再一次下地狱,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十八狱的阶下囚,而是以冥府新贵,以轮回司主事的身份前来,来亲自将他接了出来。
才知道,这个人自挡了一枚骨钉,那枚骨钉不巧钉在了右手腕骨上,而这个位置他本就受过一枚,以至于腕骨被毁,从此右手不能再动用强力,实力大不如前。
地狱中靠实力争胜负,轮流更替,他也因此失去了长期以来的地狱霸主地位,日渐凄凉。
但从今往后,他会给他最好的待遇。
后来渐渐起了流言,说吕黯当时只是看重了他的价值,知道冥王一直想要招降他,因此才想着靠一点好意来将他收买。
只待他日后飞黄腾达,便能借机离开地狱。一切都只不过是在投资罢了。
但他根本不在乎,在地狱中人人受尽折磨,苦不堪言,哪有谁有着纯粹的好心?
更何况,投资也是需要胆量和眼光的,不管吕黯怀着怎样的目的,真也好假也罢,至少他做了,而自己的确因此受益。
而他终于问了吕黯那个一直想不透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说,不知道晤虞的可恨是不是真的?”
而原来,他入地狱很早,早到人族中还没有开始流传那个“阴阳极命之人可救世”的预言,早到不知阴命大祭司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其他人所说的人族希望是何等荣耀。
他只是在谈一个普通人,毫无波澜地,说:“我不知晤虞是何人。”
……
一直以来,他都那么渴望有人能够不在乎他的身份、他的罪名,因此吕黯实在是一个特殊而无法替代的存在,他在吕黯身上感到了安慰。
但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往月余川身上靠,背靠着他的胸口,抬头望见了窗间一轮新月,月色如烟。
“你不怕我真的是晤虞吗?”他问。
宴会时晤虞身份短暂地暴露,天庭众人要当场格杀他,等一切冷却下来,他终于想起,月余川不是。
月余川从始至终挡在了他的身前,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
『放肆,谁敢动他!
孤不是在以月老的身份跟你们讲话!』
但这已经足够证明他的态度了。
月余川从身后拥着他,知道孟往心有余悸,轻轻吻了他的耳骨,柔声宽慰他:“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护你,我还是护得住的。”
他有身份,孟往知道,但好奇心的缺失让他不那么在乎,也不太想问。反正,自己就不坦诚,也没有资格去要求别人全盘托出。
“你看月亮。”月余川出言提醒他。
“怎么了,又要猜是几月初几吗?”他笑。
月余川喜欢这个游戏,喜欢望着天上月,凭着月亮的盈亏来猜时岁。
幽暗的天空广袤,月一钩,尖尖的一个牙儿,他想了一会儿,猜道:“今天是……三月初三吧。”
“错了,是三月初四。”月余川纠正,笑话他,“你从来没有猜对过。”
相处的时光,皎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他时间观念不强,总是记不住现在是几月初几,月余川便教他看月亮来判断日头。
但如月余川所言,他从来没有猜对过。初三的月跟初四的月,不都是尖尖的弯弯的?十五的月跟十六的月,不都是圆满的?那么一点儿的区别怎么能辨得出来,他不理解。
一窗月色,三分竹影,几点风声……
最初只当月余川无聊,总喜欢做些幼稚又没意义的事,后来他只好承认,是自己缺了些情怀和情调。
那些静谧的、美好的、热闹的、依偎的……就在风火而流长的岁月中来去。
“原来已经三月了……”
原来他也慢慢地恋了人间。
时岁如流,人间又将度过一个阳春,不知不觉;又将步入一个盛夏,光明绚烂。
永寿的鬼神走入了喧嚣的人间,热烈的红尘,共赏同一片月色,天地同春。
从无尽的更替中,得以窥见永恒。
日尽不觉夏,回眸已春深。
(中卷完)
感谢看到这里的宝子,不知不觉都已经中卷了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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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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