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正月，路上尽是融化的积雪，夏以臻印象里，医院门口就有一个卖烤地瓜的老爷爷，可此时也不见人影。
这附近她熟透了，但来回跑了两条街都没见有人出摊，夏以臻只好打了辆车，跑去附近的商场买，终于，三只烤地瓜还是被她揣在怀里带回医院，虽然有一点凉了，但好在，是孙静香喜欢的那种焦脆流油的。
一个人的病房很安静，只依稀听得见银发剑客爽朗的口令声，手机屏幕还停在直播间，孙静香却睡着了。
夏以臻笑笑，将被子向上拉了拉，便坐在一旁仔细剥地瓜皮。
“为了你的烤地瓜，我可跑了大半个淮岛，怎么样，感动吗？”
“是按你要求买的。细长的，外面焦，烤得滋滋冒油。你吃两只，我吃一只，好不好？”
夏以臻说着，无法抑制地想起曾经和盛朗围在炉旁一起烤地瓜的情景。
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场景，也总会因为某个特别的人，而被赋予特有的感受。
夏以臻剥着这只地瓜，似乎就闻到了火炉里冒出的灼烧味道，看见了被炭火烧得变形的空气，听见烤栗子偶尔爆破发出的哔剥声，而她的心在因盛朗说的“我会无条件陪着你，永远”而疯狂跳动。
可从此地瓜就只是地瓜了。
夏以臻笑笑，终于将一只地瓜很仔细地剥好，她起身拍了拍这个贪睡的老太太，用纸巾包着烤地瓜的屁股，递给孙静香。
“醒醒啦，不是刚才还念叨要吃吗？”
“都送到你嘴边了，还不起来尝尝？真娇气。”
她笑着问了两遍，孙静香依旧安然睡着，全然不为所动。
夏以臻看了一会，突然感觉自己翘起的嘴角在慢慢收缩，她有点错愕，也感觉身上有点冷，似乎在发抖，却又好像很平静。
她缓缓地坐回原处，笑了笑，慢慢开始吃那只剥好的烤地瓜。
地瓜果然很甜。
奶奶说得对，这种细长的，外面烤的焦脆里面冒油的，最好吃。她很快就把这只吃完，又很仔细地去剥下一只。
这一只，她大口吞咽，舌头觉得烤地瓜已经有点冰了，她埋怨自己应该再快一点回来，如果是那样，这只烤地瓜就会更热，更好吃。而她的奶奶，就会尝到一只很好吃的烤地瓜。
吃第三只的时候，夏以臻已经不想剥皮，她大口大口地咬，咬多了吃不进就用手往嘴里塞。似乎她塞得慢了一些，就会空出嘴来嚎啕，那样一定很不好。
眼泪顺着两颊往下流，很快，抱着地瓜的手就湿了。
夏以臻笑笑，用胳膊蹭去眼泪，继续把地瓜塞进嘴里，直至最后，三只地瓜被她吃完，夏以臻的下半张脸都因泪水混着烤焦的炭火渣而变得黑黢黢，她才终于无事可干，大哭出来！
她终于一无所有了。
终于，这个混蛋的世上，再没她害怕的事了。
三岁五岁，她害怕小朋友们说她没有父母。
八岁九岁，她怕自己处处比别人差，没人喜欢她。
十五六岁，她怕考不上一个好大学，辜负奶奶的期望
十**岁，她怕自己太费钱，令奶奶辛苦。
二十一岁，她怕配不上自己喜欢的男孩儿，怕奶奶撒手人间，永远地离她而去。
夏以臻曾乖巧地努力过，倔强地付出过，可一切，还是在遥无尽头的害怕里，排着队，纷纷发生了。
二十二岁，再也无所畏惧了。
活着的结果就是死去，死去反而才是团聚。
她终于成为孑然于天地间的一个再无牵挂的个体。
夏以臻的哭声弱下来，她笑着啜了啜，对死去的孙静香说：“我会好好活着，放心。”
“让你看看，你的小丫头也不是那么弱不禁风。”
“也不看看是谁的孙女。”
“是不是？”
夏以臻仰头收了眼泪，长长地抒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孙静香的额头轻轻吻了一口：
“见到爷爷别只顾和爷爷好就忘了我，记得帮我带个好，我很开心看到你们团圆，真的。”
“晚安，奶奶。”
“做个好梦。”
殡仪馆。
小荣赶到的时候，已经急得脸通红，话都说不出来。
他回家过年，刚得知消息。
一进殡仪馆小荣就开始翻包，很快拿出一只精细的小木盒：“对不起，我对金饰的雕刻工艺不算太熟，来回拖了这么久才弄好，本来年前就应该给你的，是我不好，害你没来得及……”
“不要紧，谢谢。”夏以臻平静地弯弯嘴角，接过来。
盒子里躺着一对几乎与图纸无异的金耳环，内里雕刻着两只工艺隽秀的小星星。夏以臻笑笑，小荣果然是要求很高，老何如若看到他把这只做到一半的金耳环续得这样好，一定也像自己一样满意。
这样好看的耳环，奶奶一定会喜欢。
戴着它去见爷爷，爷爷也不必担心要再听她眉飞色舞怒火纷飞地重现那日遭小贼洗劫的场景了。
这很好，一切都来得及。
夏以臻已经不会偏执地奢望事情的全部都是完美的了，虽然她不能亲口听见孙静香对这对耳环的评价，不能亲眼看见孙静香幸福不已却依旧口是心非的小表情，但这些她都能想象。
只要这对耳环能陪着奶奶上路，已经很好了。
她将耳环戴到孙静香的耳垂上。
奶奶的身体已经有点冰冷，耳垂上还留有当年被抢耳环时留下的伤疤。她很容易地将耳针插入孙静香松弛的耳洞，轻轻一扣，金闪闪的，真的就像两只星星落在了奶奶的身边。
遗体修整过后，孙静香的面色几乎像夏以臻遥远印象里同样红润健康，她似乎从来没有生过这样一场大病，还是那个身强体健喜欢舞剑和练八段锦的老太太。
夏以臻帮孙静香换上过年时的那件红衣服，想必她一定很喜欢，天上一日，人间十年，这样去见爷爷，是否也算小别胜新婚？
她笑着最后帮孙静香理了理头发，随即安静地跟在后面，看孙静香被人推进火化室。
她最后拉了拉奶奶的手，吻了她的脸，又在孙静香的耳边说：“奶奶，变成星星，也要做最有力气闪动的一颗，让我一眼认出来，好吗？”
“奶奶，谢谢你一生都在无条件爱我……可能，”夏以臻抬头喘了口气，“可能暂时要先告别了。”
“但，奶奶，相爱的人总会再见的，不是吗？”
“路上慢一点，记得看路。”
夏以臻笑笑，最后畅快地说：“去吧！去给爷爷看看你的新耳环，漂不漂亮！让他夸你！”
夏以臻用最率性的样子与这个不喜煽情的老太太作别，孙静香的手在她被推入火化炉的瞬间，正一点一点从夏以臻手心脱离。
夏以臻最后一次摸到了孙静香肉肉的手掌，摸到她一辈子劳动积攒的硬茧，摸到了粗粗的手指，那里似乎有一处陷进去的凹痕…
夏以臻愣了愣，在孙静香被推入火化炉的一瞬，追上去。
她想确认一下奶奶的戒指去哪里了，奶奶怎么能不戴戒指上路呢？那是爷爷送她的。
可火化炉的大门还是在她叫出来的瞬间关闭了，小荣抱住她：“危险 ！让奶奶安稳地走吧…”
夏以臻还是哭了出来，她依旧不能很好地处理所有遗憾。
直到孙静香的骨灰被装进盒子里，她才确认，那只戒指的确没有了。
骨灰里只有两只金耳环，它们从火炉里走了一遭，又原原本本地随着一堆碎骨出来。夏以臻一时不清楚奶奶有没有戴着它走，最终，只好将一切留在那个小盒子里。
孙静香被和她的爱人一起，埋在在后山的一颗栗子树下。
夏以臻把手机卡拔了出来，一同埋葬。
这个不可思议的夏日，直到今日终于曲终人散，一切被积雪掩埋在了这片土地下。
夏以臻觉得自己开始幻听了，她总能听到孙静香在耳边叫她，那个叫声很有力气，很真实，一声接一声，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在这片苍白的后山，夏以臻曾那样快乐地奔跑，追逐盛朗，与他相拥，奶奶的笑声回荡着，在山间带来涟漪般的回想。
她想，时间和空间大概在这一刻重叠了。
那个时空的奶奶和自己，还有盛朗……他们的幸福被永远地留存了下来，跨过时间的轨道，穿越残酷的现实，在大声告诉自己，他们正快乐！
这样也好！
夏以臻倏然放松了，她拢起双手，对着天地大喊：“夏以臻，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小荣早已猜到夏以臻大概是和男朋友分手了，直到此时才借着机会，同样圈起手大喊道：“没错！！！一个人也很好！！！一个人更爽！！！！”
说完他和夏以臻一同笑起来。
短短两个月内，这是他第二次与夏以臻对着这片雪原呐喊。世事猝不及防，但他很开心夏以臻如此坚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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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往昔/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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