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孝雅刚给盛朗发完信息，便接到越洋电话。她道了声失陪，边走边用法语对答，言语间心情很好。
留夏以臻零落一人。
她放下叉子，就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一瞬，觉得自己吃饱了。
她并不很喜欢吃tapas。甚至，在此之前，并不知道什么是tapas。
沈泰那日自嘲自己长了只中国胃，夏以臻同样，大多数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也许是山猪吃不来细糠，她其实更想和孝雅去吃一碗街边的小馄饨，只不过对于孝雅这样的女孩，夏以臻无法主动开口。
夏以臻就坐在那里，大约有三五分钟，一直未动。
她的睫毛带着弧度垂降在眼前精致的餐布上。
没有任何意识与情绪，只让时间过去。
人果然不能在发呆时意识到自己在发呆。直到一只手突然在她明前晃了晃，夏以臻才终于回神。
她看见倪俊贤风尘仆仆地赶来。
倪俊贤随意说了声抱歉，把西装外套挂到椅背上，拖开凳子时打了个响指喊来服务员，熟稔地对着餐单加了两道菜。
夏以臻看到就在他手边，多了一只很小的手提袋，上面写着Cartier，她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
“孝雅呢？”倪俊贤急匆匆喝了口水，额头一片薄汗，显然他之前很着急，气还没喘匀，大概是跑过来的。
“她打电话去了。”夏以臻礼貌递去一张纸巾，“擦擦汗吧。”
“谢谢，你总是很周到。”倪俊贤嘴角一勾，擦过汗后突然说：“那正好。”
“嗯？”
倪俊贤凑近，双肘撑到桌上两掌合十，“以臻，原谅我……”
“不要紧，我们也刚开始吃。”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
“可以把手借我用一下吗？”
倪俊贤再度凑近，在两人之间，摊开一只手掌。
夏以臻沉默了一瞬，将手伸出去，在搭上倪俊贤手的瞬间，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攥成了拳头。
倪俊贤几乎算得上慌张地抽出那只Cartier首饰盒，将一只单钻开口款的k金手镯套上夏以臻纤细的手腕。
这个款式足够经典，令他在一众柜台前愁眉不展之时，突然大松口气，瞬间刷卡离场。
他原本挑了很久，想挑一只和夏以臻断掉那条差不多的细手链，可是那个设计很少见，倪俊贤跑了两个奢侈品广场都没有见到类似。
虽然夏以臻明确说过那条手链可以修好，但任何一个绅士的男士如果当真了，都会是一种事后想起要拍脑门的愚蠢。
最终，倪俊贤决定反其道而行，买一只宽的。
这只经典款就很宽。
她戴上再也不会断，况且没有女孩子不喜欢闪闪的设计，那颗恰到好处的钻石，非常配合他想要为夏以臻摘一颗星星下来的决心。
倪俊贤此时气定神闲，心里甚至有些小小的窃喜。
因为参考妹妹手围买的这只手镯，此刻完美缀在夏以臻手腕上，不大不小，可谓天成。
她的手有点冰，但戴上他亲选的手镯后，金色的光泽已经衬得她整个皮肤跟着暖起来。
倪俊贤松开手，看着眼前的美景，身体重新退回去，“以臻，非常抱歉弄断你的手链。虽然你说能修好，但那条手链确实太细了，但我想它未来还是会断的。”
“这只很经典，非常衬你气质，我猜你应该也会喜欢，而且这一只你看到了——”倪俊贤得意的耸耸肩，“它不会断。”
“所以你可以一直戴下去，我也很期待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看到你不会摘掉它。”
盛朗站在不远处的屏风后，平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在从倪孝雅发来的照片里意外看到夏以臻的一瞬，便无法收束出现的冲动。
盛朗从办公室冲出去，摁下全部电梯迟迟不来，只好解了西装纽扣跑楼梯下楼——他只想在晚饭结束前出现在那儿，见她一面。
原本自己就是接到过邀请的不是吗？
会议提前结束，特来应邀，难道不可以吗？
如果冲动是错，那这张照片又缘何在此时刚刚好发过来？
他这样想着，将油门踩到底，直到车开到目标地，理智才在熄火的一瞬，重回他逐渐平息剧跳的心脏。
车窗划下，盛朗抬眸望向楼顶的深空。
他拨开金属烟壳，挑了一根烟出来。
他的确很想抽支烟平静一下，这是这几年他纵容自己养成的还算不上嗜好的习惯。
那只烟在他手指间被反复纵横拨弄，迟迟没有被他咬进嘴里。他还存在着丝缕担忧，如果最终是冲动打败了一切，他不希望自己身上带着烟味出现。
盛朗蓦地就垂头笑了下——盛宸说得没错，自己这几年的确优柔。思虑伤人，他已没有了少年意气。
盛朗伸肘看了眼手表，想起昨夜也是这个时间沈泰与他说，争取一把，输了不丢人。他也输了无数回了，六年前，他不就早早学会服输了吗？
就是这一瞬间，盛朗推开车门。
直到看到眼前一幕，盛朗重新转身离去。
他再度服输了。
不是输给倪俊贤，而是输给夏以臻未来的可能性。
新生活永远充满鲜活的可能，而夏以臻已经收拾好去迎接了。也许是倪俊贤，也许会是别人，只要夏以臻愿意，便永远值得他们其中最好的。
而他困在过去多年，已经带着自己清晰可闻的枯朽。
盛朗终于掏出打火机。他是走不出来了，但希望夏以臻永远有热情接纳新生。
倪俊贤对夏以臻脸上浮出的表情十分意外。
“你不喜欢？”
这虽是他不想看到的结果，但依旧松了口气道：“没关系以臻，我也考虑到了。”
他早有打算，将包装盒推过去，“小票放在里面，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拿去换其他款，或者退掉，去买你喜欢的款式。”
小票上的数字，差一丢丢五万。
夏以臻看了很多文学书，却想不出一个词能描绘当下的心情。大概是一种死灰一样的心情，没有波澜，也谈不上尴尬或忐忑，就是空白。
这种空白像一张作文纸，令她突然有**写出很多话填满它，最终交给倪俊贤一张答卷。
“对不起俊贤，我不能收。”夏以臻先说。
“为什么？”
“因为太贵重。”
“并没有很贵。”倪俊贤眉头微蹙，耐心解释：“这只是装饰品，不是珠宝，孝雅也有很多只，我也买给她过的。你只需要考虑喜不喜欢，价格不需要考虑，这方面，我没问题。”
“是我有问题。”夏以臻道。
她解下那只手镯，小心放回盒子，“也许是你误会了。”
“我们认识的那晚，我的确和盛世的盛总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也的确，和沈老前辈共事过。但这并不代表我生活的环境、阶层、品质，与他们一致。你说的小东西，是我也许要攒一年工资才能支付的，我甚至没有世俗意义上配得上这只手镯的衣服和鞋。”
倪俊贤全然没想到夏以臻会这么说，他着急调整了一下身体，皱眉重新凑近：“怎么会呢？我从不觉得你配不上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妄自菲薄。”
夏以臻顾及倪俊贤成长经历，停了停，又说：“意思是…我没有在看清自己。而是把我们中间也许还没有被看到的客观现实，提前摆出来。我想让你知道，不单单是这一只手镯，俊贤。”
“没有这么严重，相信我……”
倪俊贤摇摇头，他想不通这一切怎么就会变成这样，明明之前一切都好，他搞不懂是自己的哪句话招惹了女孩子不开心，但他还是先绅士地道歉：“sorry，请相信，我本意并不想你不开心。”
“你不需要道歉，我们本来就没有人错。”
夏以臻顿了顿道：“手链断掉原本就是一个意外。我的生活里，像这样需要我去修修补补的小意外每天都在发生。也许像你说的，修补过后，它也许还会断掉，还会有新的意外需要修补，但这就是我自身条件下需要面对的生活。对我而言，我始终认为更重要的是有修复能力，而不是彻底丢掉它，换新的。”
夏以臻一口气说完，只希望她的表达，可以让倪俊贤顺利明白，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夏虫不可语冰，不只是在送礼物这一件事上。
她没有什么抱歉的，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干脆，永远是对彼此最好的交代。
这个世界原本就不是按照每个人设想的那样在运转。
一个人的时候都不是，更别说两人之间。
两个人遇到，能在彼此想放松下来的时候，不费劲地相处，不受力地交流，原本就是极度的奢侈。
互相恰好是彼此缺掉的那块，就是那么自然地搭在一起，组成另一个更强大的单位，面对人生这个并不太容易的课题……要的是缘分。
这个词虚无缥缈，但的确足够形容一种不用使力就自然天成的东西。
谁也别踮着脚相爱，接吻会累，结果会摔倒。
夏以臻整理了自己的表情，她希望尽可能让倪俊贤善意的付出，不要显得毫无价值，她盯着那颗很闪的钻弯起嘴角：
“谢谢你俊贤。这只手镯真的很漂亮，我也很喜欢。但它并不适合作为刚认识、以及日后不会有太多交集的我们之间互相赠送。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想法，开心地吃完这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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